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標題: 杜默雨 - 狐狸相公【單】 [打印本頁]

作者: 甜甜兒    時間: 2008-8-20 10:51 AM     標題: 杜默雨 - 狐狸相公【單】

文案:

啊!順著水流的感覺真是舒服透了,也涼快透了!  
真是……“狐”生一大享受!  
沒錯,他乃一隻修行三百年的狐……妖是也。  
雖還達不到狐仙的修行,但他可是有法力的唷,  
還會呼風喚雨,想變什麼就變什麼,  
天天逗鳥兒唱歌、採野果、喝露水、變烏龜曬太陽,  
或是變成一條魚去遊水……多快樂呀!  
可是,他那自稱“狐仙”的狐大姊老要他用功精進,真是有夠囉唆!
不過狐大姊也有心血來潮的時候——  
看!這下她將他變成了天下最好看的男人了,還教他如何調情,
說以他這個相貌去人界一趟,包準迷死人界的姑娘。  
是嗎?那……出發去人界玩嘍!  
小狗?人界姑娘美是美,但未免太沒有常識了,  
竟把他當小狗玩,還用手指頂他的命根子!  
親他?天哪!好香軟的唇!
這是什麼感覺?雪崩了,天地倒轉了,日月星辰在天空跳舞了……
作者: 甜甜兒    時間: 2008-8-20 10:52 AM

第一章
  大地回春,鳥鳴啁啾,枝頭吐出翠綠嫩芽,地上野草青青,露水滾動匯聚,化作一道清泉,滴落葉梢,滋潤了初初舒展瓣蕊的粉嫩花朵。

  他走出山洞外,一對深黝的黑瞳放眼看去,只見風吹樹動,滿山皆綠,百花齊放,萬紫嫣紅,一抹煙嵐緩緩飄過遠處山頭,青山接藍天,碧水映白雲,真是一片大好春光啊!

  “哈!”他頓覺心胸開闊,高興得打了一個圈,滿地亂滾。

  滾了青草地還不滿足,他一躍而起,身形矯捷地攀上樹幹,鑽進茂密的枝葉縫中,身體騰挪之間,晃動了一樹的露水,瞬間水珠飄落如雨,撩起一陣清涼意,卻也嚇走了停在枝頭鳴唱的山鳥。

  “小弟!”清脆的嬌斥聲突然傳來。

  意料外的聲音令他嚇了一跳,腳底踩了空,便直直從樹頂摔了下來,咚地一聲,背部著地,摔了個四腳朝天。

  清風拂來,一個紅衣女子也隨風而至,她衣袂飄飄,彷若天仙,嬌容明傃,麗似朝陽,再搭上那火紅的頭花、火紅的水袖、火紅的裙裾,烘托得她就像春日裡最炙熱的一團野火。

  她眼波流轉,瞧見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他,嘴角勾起一抹冷笑。

  “我看你還玩什麼把戲。”她拎起他的頸子,直接向後一甩,往空中丟去──

  他──一隻毛白似雪的小狐狸淩空翻個圈子,彷彿一顆從天而降的白毛球,隨之張開四條腿,看似要穩穩地落到地面,卻是白毛變白髮,轉眼就幻化成一個白眉白鬍、滿臉皺紋、手拿拐杖的駝背老公公。

  “大姐,你回來了。”老公公笑呵呵地道;“我正在練龜息功。”

  “死小弟,你最好給我變烏龜啦!”紅衣女子開口便罵,“你成天就愛玩,不認真修煉,將來怎能修成正果!”

  “我有法力,會呼風喚雨,想變什麼就變什麼,雖然才三百年道行,也算是個半仙了。”老公公撫鬚微笑。

  “這樣也算半仙?小弟,拜托!”紅衣女子苦惱地以掌擊拍額頭,別過臉去。“你變來變去,只會變成山神那個糟老頭的模樣嗎?”

  她愈罵愈兇,他也就愈縮愈小,罵到最後一句,老公公縮得不見了,變成了一隻烏龜。

  “對啦!變烏龜你最高明。”她一腳將龜殼踢開。

  烏龜飛到半空中,四腳亂抓一通,然後一個手拿斧頭、面貌黧黑的中年漢子愁眉苦臉地躍到她面前。

  “嗚,我的好大姐,我見過的人不多,變來變去就這些人嘍。”

  “唉!山腳下的砍柴老爹。”她搖搖頭,一雙美目望著他,嘆道;“你能不能變個比較賞心悅目的?我在外奔波,回來很累了。”

  “大姐,你累了?”砍柴老爹那對刷子也似的眉毛輕輕皺攏起來,隨即舒展開來,咧開一個完全不符合那張臉孔的開朗笑容。“我就說嘛,人家供奉你,你就得有求必應,這邊跑腿,那邊辦事,也是夠辛苦了,不如將江漢城的玉姑祠收起來,回來姑兒山快活吧。”

  “不。”她一掃疲憊神態,眼露精光,瞪視他道;“我胡靈靈修道五百年,雖自稱是狐仙,可在天界看來,不過是一隻不上道的狐妖,連天庭的門檻都構不著,所以我得努力修行,這才能早日名列仙班。”

  “是妖又如何?是仙又如何?還不是一樣過日子。”他說著便咕咚躺平下來,閉上眼睛,懶洋洋地張開四肢。

  “小弟你呀,就是不長進。”胡靈靈累極了,也坐到他身邊,繼續叨念道;“我們是狐,屬畜生道,先天蒙昧無知,修行之路遠比人還困難,若想成仙,更要時時精進……”

  他睜開一隻眼睛,將雙手疊在腦後,打斷大姐的囉唆,笑道;“幹嘛把自己搞得這麼累?我不如待在山裡,天天逗鳥兒唱歌,採野果,喝露水,變烏龜曬太陽,或是化作一條魚去遊水……”

  “你呀,都玩了三百年,還想玩!”胡靈靈一隻指頭戳到他的額頭上,目光不經意一瞥,突然大叫道;“等一下,你不要動!”

  “做什麼?”他睜開眼,想要起身,卻被她給按住。

  “對,就是這個樣子。”她癡癡地望定他,一雙美目含情脈脈,彷彿煙籠湖水,似憂愁,又歡喜,嘴裡喃喃地道;“他總是這樣躺著,看天上的星星月亮,也看著我……”

  “大姐,你眼睛快滴出水來了。”他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。

  “別動,這長相不對。”她伸出一雙柔荑,輕輕地由他的頭頂拂了下來,手掌過處,便將他變作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形貌。

  “以後化作人身,便是這樣吧。”她幽幽地凝視他。

  “咦!”他跳了起來,感覺自己的身子格外魁梧挺拔;舉起雙手一瞧,肌肉結實黝黑;腳步踏出,沉著有力,震得他差點摔倒。

  “哇呵!我變成大巨人了嗎?”他好奇地摸摸臉上的鬍渣。

  “不,我將你變成天下最好看的男人了。”胡靈靈神情迷蒙,右手一揮,整面山壁變成一面大鏡子,清楚地照映出他的容貌。

  他走近一瞧,鏡裡的男人劍眉入鬢,雙眼幽沉,挺直的鼻,薄薄的唇,輪廓粗獷陽剛,卻帶著某種說不出的沉靜斯文;粗布裁成的衣袍式樣簡單,但又能襯托出那偉岸的身形;不知為什麼,大概是離家出走吧,他身後還背著一把長劍和一個包袱。

  “這叫做天下最好看的男人?”他歪著頭,左看右看,實在看不懂什麼叫做好看。在他的認知裡,不管是狐狸還是人,不都是兩個眼睛、一只鼻子、一張嘴巴?有什麼差別嗎?

  “小弟,你不懂。等你以這個相貌去一趟人界,就明白我的意思了。”她神色癡迷地為他整整衣襟,十隻指頭溫柔地撫著他寬闊的胸膛。

  “嘻嘻,你捏得我好癢!”他笑彎了身子,拿開她的爪子。

  那爽朗的笑聲好像天上驚雷,頓時震破了她的迷夢,她立刻清醒,瞪視這張臉孔從來不會出現的純真笑容,惱道;“笨小弟!不解風情!你混了三百年,就是學不來媚術。我教你幾千遍了,當一個女子投懷送抱時,你就要伸出你的雙手,緊緊抱住她,摸她的頭髮,親她的臉……”

  “這樣嗎?”他瞇起眼,將兩片薄唇嘟得肥肥厚厚的。

  “我是教你調情,不是當色胚!”她氣得往他嘴唇打去,心想實在不該將小弟變成那人的模樣,白白壞了她美好的回憶。“我真懷疑你到底是不是狐狸!怎地天生就沒那個狐騷勁兒。”

  “我是貨真價實的狐狸啊。大姐,我可是你養大的耶。”噗一聲,他變回了本尊,眨著一雙深黝的黑瞳,十分無辜地看著她。

  “算我教養失敗。”斜睇那只可憐兮兮的小白狐狸,她能生的氣早就氣光了。“不能再讓你打混下去,否則你修道不成,神魂俱滅就完了。”威言恐嚇一番,再命令道;“下回你就隨我到玉姑祠幫忙,多看多學著點,有什麼迷惑姑娘的好差事,就指派你去了。”

  “真的?終於可以去人界玩了!好期待喔!”他興奮地追著自己的尾巴轉了一個圈。

  “瞧你這麼開心。我先考考你,撇開這張俊臉不談,你要如何讓不相識的姑娘喜歡你、對你一見鐘情?”

  “這樣!”他彈跳而起,靈巧的小身子跳上她的肩頭,伸出紅紅的小舌頭,飛快地往她臉龐一舔。

  “去你的!”她一掌將他打下地。氣死她了!這個小弟實在有失調教。“你不會說些風花雪月嗎?要是一上來就亂舔姑娘,包準你的下場就是這樣被姑娘呼到地上!”

  “唔?”不然是要怎樣?不是要他親姑娘嗎?

  “唉。”瞧他一雙黑眼眨巴眨巴地,胡靈靈只得無奈地長嘆一聲,苦惱地搓揉太陽穴。“我在城裡忙壞了,等我休息夠了,再來幫你重修仙術吧。走開,三天三夜別來吵我。”

  紅衫飄揚飛舞,轉眼成了一隻形態優雅的紅狐,她再瞪一眼不長進的小弟,翹著一團紅火似的尾巴,搖搖擺擺地走進山洞裡去了。

  哈!大姐休息了。他高興地跳上跳下,又在地上猛打滾。

  嘻!他很乖的,他絕不敢打擾大姐的清修;那麼,大姐去修煉,他自個兒去找樂子,要修什麼神仙功夫,也等三天三夜之後再說嘍!

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

  春暖花開,山頂雪融,化作一道清溪;流水潺潺,輕濺溪石,撞擊出悅耳好聽的淙淙清音。

  一個年輕姑娘手拿一支野花,輕哼小曲,蹦蹦跳跳地走在樹林間;或許是爬山爬得喘了,她雙頰紅潤,暈染得一張小臉更加俏麗。

  她仰起頭來,踮起腳尖,想和插上青天的古木一比高下,隨之哈哈一笑,轉了轉頸子,走到溪邊,蹲下去拿手撥弄溪水。

  “哇,好冰!”

  看不完的山林,說不盡的驚喜,沁涼雪水令她精神一振!她捧起溪水,喝了幾口,雙手再一撩,盡情地往燥熱的臉頰潑灑水花。

  吱吱!

  好像有什麼動物的叫聲,她好奇地瞧了過去,只見從溪水上遊滾下一團白色事物。溪水不深,僅及小腿,應該是淹不死那只好像滾到失去知覺的小動物,可是溪水冰寒徹骨,難道是凍壞了,被溪水衝下來了?

  咕嚕隆咚咚,小白事物滾了又滾,正好就在她眼前被兩塊石頭的縫隙卡住,停住不動了。

  “啊!”她驚叫一聲,立刻起身踏進水裡。

  啊!被人看見了!他睜開眼,也是暗叫一聲。他從山上幾百尺處隨水衝下來,滾得不亦樂乎,此刻躺在石頭縫中衝涼,正是痛快舒服的時候,這是打哪兒冒出來的小姑娘啊?

  “這裡怎會有小白狗?”她伸手一抄,從石頭縫中拉它出來。

  喂,小姑娘,我是狐狸,不是小狗好不好?有口難言!他遇到人的原則向來是跑,人不犯我,我不犯人,可是……這小姑娘好快的動作,一下子就將他抱住,她急什麼急呀!

  “你還活著?謝天謝地!”她用力抱住“小白狗”,坐到溪邊石頭,拿袖子猛擦它的身體,憂急地道;“這水好冷,你一定凍壞了。”

  小姑娘,你沒瞧我穿了白皮裘嗎?小弟我天生不怕冷的。算了,不跑了,她又搓又按摩,倒是挺舒服的,他一身筋骨都活絡起來了。

  “小狗,你怎麼跌到水裡了?”她將它擺到膝頭,又抓起的裙擺,上上不下,前後左右,忙碌地將它擦乾,一不小心拉到下面一截短短的硬物。“啊啊啊……”她立刻漲紅了臉,手勁輕了些,卻還是好奇地拿指節頂了頂,恍然大悟地道;“原來你是公的!”

  啊嗚,我的命根子啊!長到三百歲,竟然頭一回讓人摸了,這會不會破壞他的道行呀,嗚!好慘。

  抬起臉,望向這個不經意摸到他寶貝的小姑娘,一看之下,不覺傻了眼,就直直盯住那張白裡透紅的嬌俏臉蛋。

  “你好小喔,才我手腕到手肘這兒。”她拿手臂比了比它的身形,又順了順它滑溜的尾巴。“這尾巴好漂亮,倒跟你身子一樣長耶!我來猜一猜,你應該剛出生沒多久吧?”

  三百歲了,都可以當你的曾曾曾曾祖爺爺了。他學大姐瞪人。

  她將它擦了又擦,幾乎將它擦到半乾,這才發現它定定地望著她,也就跟它四目相對,望進了那雙漆黑如墨的瞳眸。

  “你好像有靈性,一直看著我?”她開心地以手指為它梳理白毛。“你真漂亮,我沒看過毛色這麼白、這麼亮、這麼乾淨的小狗,好像白雪堆起來似的。瞧你剛才渾身都是泥巴青草,是想洗身子才被水衝走的嗎?下次可別這麼頑皮了喔。”

  小姑娘,我很高興你誇讚我好看,可我再說一遍,我不是小狗。

  “哇,你的眼睛好黑!好像照鏡子,我都跑到你的眼睛裡頭了。”

  可不是嗎?他都看呆了,整個視野就是這張小巧的臉蛋,兩道彎彎的柳葉眉,一雙眨著長長睫毛的大眼睛,帶著盈盈笑意的嫣紅唇瓣,看了就令他很歡喜──嗯,這就是大姐說的賞心悅目吧?

  “呼,山上果然涼。”清風吹來,她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顫,才放開手,他立刻跳下地,跨了前腳就跑。

  “啊……你要走了?”

  他讓那略帶失望的聲音給定住了腳步。

  回首看去,卻見她又綻開笑靨,歪頭瞧著他,一邊脫去溼透的鞋襪,一邊說道;“你真聽得懂我的話?這樣子看我?也罷,你回去玩耍,我也該下山了……嗯,總是要下山的……”

  她的語氣變得幽微,說是要下山,卻仍坐在石頭上,隨意拿裙布將腳掌抹了抹,再將一雙裸足藏進了裙子裡,屈起雙腳,兩手抱住膝頭,將自己蜷曲成一團,仰起臉蛋,望看幽深樹林上頭的一小片晴空。

  雖然她沒有蹙眉,他卻讀出了她心頭飄來一團烏雲,烏煙瘴氣的,將她那清秀甜美的容顏給遮得黯淡了。

  小姑娘有心事?他打心眼兒明白,她是個好心腸的小姑娘,為了“救”他,弄得渾身溼涼,衣裙也髒了,此刻還冷得微微顫抖呢。

  他不要她不開心,他想為她吹走那朵礙眼的烏雲。

  想也不想,本能地一躍而起,湊上臉,伸出小舌就往她臉上舔去。

  “哈哈,好癢!”她回過神,驚喜大笑,順手一摟,就將它抱進懷裡,將她的臉蛋貼上它的小狐臉,笑道;“你不是走了嗎?還想跟我玩呀。”

  是呀!小姑娘,別憂愁,我們結伴兒一起玩。

  重新見到小姑娘的笑靨,他樂得直想歡呼打滾;能逗她開心是最好的了,他更沒想到小姑娘臉兒如此柔軟,香香的,綿綿的,暖暖的,令他忍不住又去磨蹭她的臉,拼命舔了又舔。

  “呵呵!”她完全無法招架他的熱情,就任他在她臂彎裡翻滾亂舔,臉上又是小舌的溫熱,又是細毛的搔癢,撓得她忍不住咯咯大笑。

  “哈!瞧你,真會撒嬌。”她實在是癢得受不了了,趕忙將它舉了起來,用力往它的小狐臉親了親,笑道;“這樣你癢不癢呀?”

  啊啊呀!讓小姑娘親著了!

  天哪!好香軟的唇啊!這是什麼感覺?雪崩了,天地倒轉了,日月星辰在天空跳舞了,他在小姑娘的大眼睛裡轉圈兒、轉圈兒……

  “怎麼發呆了?”她抱住它的小身子,赤足站了起來,笑道;“來!你一定會爬樹,我們去樹上捉迷藏……”

  “曲家大小姐,什麼事這麼開心?”

  幽靜林間迸出一個粗嗓子,她的笑臉硬生生僵住,明眸裡的笑意也倏忽消失無蹤,雙手立刻往下放開,低聲道;“快跑!”

  他察覺到四周空氣的異樣,雖然不捨小姑娘的溫馨香氣,但還是順勢溜下,決定躲到一旁靜觀其變,若無必要,他不會干擾人界的事務。

  “是白狐!快追!”那個粗嗓子異常興奮,忙不迭地命令道;“快!我要剝了它的皮,小是小了些,正好拿來做我的暖手套。”

  “是,少爺。”四大隨從放下扛在肩上的涼轎,立刻就追。

  “等等!”曲柔急忙轉過身,氣憤而焦急地道;“姓石的,我不準你傷害那隻小白狗!”

  “小白狗?不是難得一見的白狐嗎?”來人站起身來,不解地眨眨圓圓的眼睛,拿帕子擦了擦額頭汗水,咧出一張無害的笑臉。“好吧,小狗也好,狐狸也罷,我辛辛苦苦一趟上山,總得先跟你談談正事。”

  這個青年公子笑語晏晏,身穿滾金線雲紋蔥綠綢緞袍子,一張圓圓的娃娃臉,一副圓滾滾的身材,露出袖口外的手掌也是圓圓厚厚的,加上二十年來養尊處優、錦衣玉食,乍然一看,白白胖胖,笑容可掬,就像是一個如假包換的大嬰兒,十分討喜可愛。

  然而,曲柔和江漢城的百姓都知道,他是笑裡藏刀,真正殺人不見血的小惡魔,任誰惹上石伯樂石大少爺,那可不是一個慘字了得,就像她家……

  既然逃不過,她只能面對。

  “你來做什麼?”她毫不畏懼地瞪視他。

  “做什麼?”石伯樂嘴角往上一勾,笑容裡有說不出的邪惡。“要回我的十萬兩白銀呀。”

  “期限還沒到,你來早了。”曲柔不客氣地道。

  “是啊,只剩下三天期限,可你那兩個不濟事的哥哥籌得出十萬兩嗎?該不會還不出錢來了,全家躲到這深山裡來吧?”

  “是我爹生病了。”她恨恨地道;“你的手下天天上門討債,讓他不得好生靜養,所以我們才搬出城。”

  “是嗎?我找到你們山下的房子,你爹還有力氣罵我出門哩。”

  曲柔沒有心思猜測是誰走漏消息。曲家一大家子八十幾口人,連夜分七路逃亡躲債,總有多嘴的家丁貪圖賞錢而洩密吧。

  石伯樂狀似憐愛地看著她,無限感慨地輕嘆一聲,隨即又挑眉笑道;“我也不是不講理,人家生病總得心存憐憫,可別一不小心將人給逼死了。所以剛才我跟你爹說了,很簡單,曲大小姐貌美如花,你到我的傃香閣,我就不催債;曲家什麼時候還清十萬兩,我就什麼時候讓你贖身。”

  曲柔大驚!傃香閣乃是石家眾多產業之一,也是江漢城最有名的妓院,每到入夜時分,燈紅酒綠,門庭若市,男人縱聲狂笑……

  “你欺人太甚!”她不願在他面前現出絲毫畏懼,不甘示弱地回道;“你盡做傷天傷理的勾當,不怕死了遭報應嗎?”

  “呵,報應?”石伯樂不屑地道;“那些和尚道士沒我賺錢的本事,淨編些唬人騙錢的說詞罷了。”

  “哇嚇!”幾聲驚呼傳來,四個隨從像滾球似地摔了回來。

  “笨蛋!連一隻小狐狸都抓不到!”石伯樂見他們兩手空空,立刻破口大罵。

  “嗚,少爺,小狐狸一下子跑得不見影兒,我們鑽進林子草叢,很努力找了。”石大龍哭喪著臉道。

  石大虎接腔道;“怎知突然刮起一陣大風,飛沙走石,天都暗了,伸手不見五指……”

  “哪有什麼大風睜眼說瞎話!”石伯樂怒目喝斥道;“我站在這兒,就算是山神、土地公,也得乖乖聽本少爺的話,誰敢給我吹大風”

  “還有呢,又突然跑出來一個好功夫的劍客。”石大獅顫聲道。

  “就是他!”石大豹握緊手中的匕首準備保護少爺。

  粗壯的千年老松後,走出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,他神情沉穩,濃眉緊皺,身後背著空劍鞘和包袱,手中長劍在握。

  “哼,你是誰?”石伯樂挑釁地看著這個不速之客。

  “你在這山裡亂抓野獸,還威脅這位小姑娘,實在很吵。”他一臉的鬍渣,流露出一股落拓不羈的江湖氣息。

  “吵人的是你吧!龍虎獅豹,上!”石伯樂喝令道。

  四大隨從你看我、我看你,再瞧瞧彼此身上的烏青、瘀血,還有被劍尖挑破的衣衫,心中都是一樣的悲哀念頭──上前被劍客砍,不上前回府被少爺砍,都是死路一條。嗚!錢難賺,他們好命苦啊!

  不得已,只好先拿手中的匕首或短劍亂揮一通,虛張聲勢,能拖得了一時便是一時。

  他卻以為他們又要一擁而上圍攻他,長劍一揮,疾速的劍風掃了過去,四大隨從和石伯樂擋不住那強勁的風勢,紛紛摔倒在地。

  “誰扶我起來!”石伯樂怒吼大叫,不住地以手掌拍擊地面。“再給我上!砍死他!將他碎屍萬段!”

  “少爺,你沒受傷吧?”龍虎獅豹十分“忠心”地連滾帶爬過來扶少爺,卻沒有一個人回去對付劍客。

  他本無意殺人,見局勢已定,便收劍入鞘,冷冷地對著地上五個人道;“快滾,別再來搔擾小姑娘。”

  “啊哼,曲家還有錢請保鏢?”石伯樂讓隨從扶起,本又要動怒,但眼看對方人高馬大,自己的四個隨從又不是劍客的對手,他還是懂得識時務者為俊傑的,更何況……

  他神色自若地拍拍衣裳,擰出無害的招牌微笑道;“嘿嘿,也罷,三天後,曲家若拿不出十萬兩白銀,就算你們再請來一千個保鏢,我照樣提出買賣契約為證,請官府逮捕曲老頭下獄。當然了,他得在牢裡做苦工還錢,萬一做死了,就換兒子進去……”

  “石伯樂,閉上你的烏鴉嘴!”曲柔紅了眼眶大叫。

  “咦!名字叫曲柔,卻是一點也不溫柔,回頭我還得叫傃香閣的嬤嬤好好調教你一番……”

  “你說完了嗎?”長劍劍鞘直接抵住石伯樂的脖子。

  “哼,走!”石伯樂從鼻子哼出聲音,轉身跨上涼轎。便是一時。

  四大隨從不敢怠慢,前面兩個、後面兩個扛起轎桿子,護送主子下山。

  微風吹過林梢,方才被大風吹落的樹葉滿地亂滾,發出沙沙聲響,曲柔臉色蒼白,雙掌緊緊交握,目光望看漫無方向飄舞的落葉。

  嗅,小姑娘又不開心了。剛才那個小胖子真的很可惡啊,若非他脾氣太好,手下留情,換作是大姐,早將小胖子打到地上吃屎了。

  “小姑娘,你還好嗎?”他關心地問道。

  曲柔猶恍恍惚惚地,一聽到他的聲音,這才回過神來。

  她忙欠身為禮道;“大俠,謝謝你幫我解圍。”

  她話一出口,心情又黯然了。大俠解得了這次,又解得了下次嗎?

  “你剛搬來嗎?我以前沒在村子見過你。”

  “我們才搬來半個月……”唉,還是躲不過石伯樂。

  “三天後,小胖子會再來嗎?”

  “會的,而且會帶更多的人來。”曲柔輕咬下唇,語氣微弱,仍握緊了拳頭道;“我不怕他的,絕對不怕。”

  “我再來幫你趕走他。”他躍躍欲試,下次再來刮大風。

  “不,不能再麻煩大俠了。”曲柔抬起臉,望向長得好高大的他,很努力地擠出微笑。“我哥哥快回來了,他們應該有辦法的……”

  也許是心虛惶惑,也許是擔心父親病情加重,也許是方才面對石伯樂時過度緊繃,也許是大俠挺拔身軀所帶來的安全鹹中!面對那深深關切的注目眼神,她竟是心頭一酸,眼淚就掉了下來。

  “小姑娘,別哭!”他大驚失色,直覺就想伸舌頭舔乾她的淚水,既而一想,好像不對勁,他現在是人形,舌頭一定很大,搞不好會舔得她一臉的口水。

  “呃,小姑娘,你別擔心,我這幾天在姑兒山上採藥,三天後我一定會到村子裡幫你。”只能口頭安慰了。

  就算是大俠,也擋不過官兵。曲柔無語,黯然低頭。

  “過午了,山上會起霧變冷,我送你到山下村子口。”

  “謝謝。”曲柔此時只能默默地拿袖子擦乾淚水。

  他忽然發現她仍赤足踏在泥土上,忙問道;“你的鞋子?”

  “溼了。”她走回溪邊,打算直接套上溼鞋子

  “我這裡有乾鞋子。”說著就從包袱裡掏出一雙繡花鞋,訥訥地道;“尺寸可能大了一些,不過,你穿了舒服,這才不會著涼。”

  “啊……不敢麻煩……”

  “你肚子餓了嗎?我這裡有幾顆核桃。”他又從包袱裡掏出核桃,再笑逐顏開地捧出一顆大水梨。“這梨子很甜的,給你解渴。”

  他一件件“獻寶”,她有些不知所措,只好先接過了繡花鞋。

  繡花鞋的亮紅緞面奪目燦爛,好似一輪烈日,而錯落其間的各色精繡小花也不遑多讓,各自展露清麗姿容,火紅和七彩,奔放和柔美,色調互融互依,彷彿麗日下百花齊放,極為好看。

  曲柔輕撫繡花鞋,鞋邊的針腳有些淩亂,鞋底也有磨損的痕跡,她不禁想著,這雙鞋應是穿了又穿,補了又補,最後給他收藏了起來。

  一個男人會如此珍愛地將一雙女子的繡花鞋放在包袱裡,隨他浪跡天涯,他應該是個很重情義、很顧念舊情的人。

  有一張成熟臉孔,卻是一個帶點孩子氣的大俠,就不知他所眷戀的那個姑娘是怎樣的紅顏知己呢?

  她臉蛋微熱,撇開了胡思亂想,珍惜地將繡花鞋放在地上。

  “謝謝大俠。我穿了,回去洗乾淨後,等你來了再還你。”

  “小姑娘不要客氣。”唉,怎麼當人如此別扭啊,他能不能在地上打個滾,開開心心接受她的道謝?

  “請問大俠尊姓大名?曲柔好稱呼您。”她接過了水梨。

  咦!問倒他了。他尊姓大名?三百年來,他從來沒有名字,也不需要名字,大姐向來喊他小弟,難道大姐姓胡,他就叫胡小弟嗎?

  他是狐狸——不行!說他是狐狸豈不嚇壞了小姑娘;那麼,他不是狐狸……不狐狸、狐狸不、胡不狸……有了!

  “小弟我,胡不離。”

  “不離不棄的不離?”

  “是的,不離不棄。”他跟著復述一遍,覺得這詞兒念起來滿順口的。

  “胡大哥,那就麻煩您送我下山了。”她終於舒展笑容;雖然今天上山散心遇到不愉快的事,但在下山之前,她決定暫且拋開這一切。

  也許,這是她所能擁有的最後清靜時刻了。

  “小姑娘,還有一件事。我剛才瞧見那隻小玩意兒了,那是狐狸,不是小狗。”他很認真地說明,必也正名乎。

  “啊?”

  真的是小狐狸?曲柔十分驚訝,突然有點擔心,很想再見那隻頗有靈性的小狐狸,不知它是否及時逃得遠遠的,否則剛剛吹大風,豈不將它小小的身子給吹翻了?

  咦!大風吹得樹搖、葉落、人倒,為什麼她始終站得好好的,完全感受不到強勁的風勢呢?
作者: 甜甜兒    時間: 2008-8-20 10:54 AM

第二章
  幽深的樹林之間,一隻大紅狐和一隻小白狐放開四蹄,飛快奔跑,越過一重又一重的山巔。

  “你竟敢偷我的鞋去孝敬姑娘!你找打啊……”

  “大姐,我可不願她回去之後,發現穿的是兩片葉子。而且你幾十雙鞋,借人家小姑娘一雙,又不會掉一根毛。”

  “喂!那可是老娘的心血錢買來的耶!”

  “大姐口口聲聲說人界濁惡,偏又喜歡他們的東西?”

  “這是兩回事!小弟,我問你,你該不會喜歡上那個小姑娘了吧?”

  “是啊,我好喜歡她!她會跟我玩,還親我呢。嘻,她好香!”小白狐得意忘形地打了一個滾,再跳起來繼續奔跑。

  大紅狐差點四腳打結摔下山坡,她瞪大一雙美眸。“小弟,你好樣的!我才閉關三天,你就拐到小姑娘了?”

  “大姐你教我的英雄救美、送她回家、約下回見面,我全做到了。”

  “果然是天生的狐狸精,一點即通啊。”

  太離奇了!胡靈靈還是不敢置信,在姑兒山玩了三百年的小弟竟然一夕開竅,害她心癢難耐,不惜犧牲練功時間,就是要親眼瞧瞧小弟到底如何施展他的媚術。

  兩人——不,兩隻狐狸一來到山腳小村,便感到空氣沉鬱,人心浮躁。他暗叫聲糟,立即縱身騰躍,奔到屋頂一看究竟。

  村子前一片黑壓壓的人頭,他一眼就瞧見小姑娘格外單薄的身影。

  曲柔抬頭挺胸,毫不畏懼地直視石伯樂,一步步地走到他面前。

  “石公子,我跟你走,請你不要再為難我的家人。”

  “沒問題!”石伯樂扯開那大娃娃般的無害笑容,眼中邪光一閃而逝。“我就不催了,等曲老爺方便,再慢慢還錢吧。”

  “柔兒啊!”曲父老淚縱橫,撲上前道;“是爹害了你呀,咳!我寧可死了……咳!也不能讓你去……去賣……咳咳!”

  曲家兩個兄長亦是激憤不已,紅了眼眶道;“柔兒,對不住,哥哥無能,沒有人願意借錢給我們,我們會再想辦法,你不能去!”

  “柔兒!我的好柔兒啊!”曲母已經哭得肝腸寸斷。

  “爹、娘、大哥、二哥,這是我的決定,你們不要擔心。”曲柔忍住呼之欲出的淚水,神色堅毅,聲音卻哽咽了。“柔兒去了,請保重……”

  小胖子要搶走小姑娘了!他大驚失色,就要跳下屋頂。“大姐,我們來遲了,快!下去趕壞人。”

  “不行。”胡靈靈趕忙咬住他的尾巴,嚴肅地道;“我不反對你跟小姑娘玩玩,可你趕走小胖子又如何?曲家欠了錢,還是得還。”

  “小胖子很壞,他還想扒我的皮。”

  “你讓他扒皮了嗎?而且……”她吐掉他的尾巴,挪了挪尖巧美麗的下巴。“兩位哥哥來了,這會兒牽扯到地府,你更不能插手。”

  “黑白無常!他們來做什麼?”他吃驚地望向左側屋頂。

  一黑衣一白衣的地府拘魂使者站在那兒,手拿拘魂索,神態悠哉遊哉,好整以暇地看著人群。

  胡靈靈翹起大紅尾巴,就在屋脊上昂首闊步起來,修長而豐腴的狐身扭動得像波浪似地,下面幾個奶子搖搖擺擺,勾得黑白無常往這邊看來,頗有興味地欣賞她的搔首弄姿。

  “大姐,沒時間勾引黑白無常了。”他眼睜睜地看著小姑娘被趕上馬車,急得團團轉。“小姑娘要走了!”

  “走就走了,你再去找別的姑娘玩……咦!黑兄、白兄,你們不瞧我了?”真是盡責的鬼差啊,前一刻還色迷迷地盯她,下一刻就跑了?

 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,黑白無常不是要抓那個咳得快吐血的曲老爹嗎?為什麼會跟上小姑娘的馬車?難道……

  他再也不顧大姐的阻擋,立刻跳下屋頂,火速地跟了上去。

  曲柔單獨坐在馬車裡,顛簸的山路搖得她暈眩欲吐,她咬牙撐住,不讓淚水進出,更不願意向石伯樂喊累示弱。

  答應去傃香閣只是權宜之計,至少可以緩緩石伯樂逼債的壓力,等到了那裡,她堅持不賣身就是不賣身——至於會吃什麼苦頭,她也不怕了。

  馬車忽然停下,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,警戒地正襟危坐。

  “太可惡了!”石伯樂下馬,揉了揉屁股,一把怒火怎麼燒也燒不完,吼道;“這口氣我咽不下!你們這幾個笨蛋,剛才竟然抓不到那個拿石頭丟我的頑童,本少爺是白白挨打的嗎!我要他們知道欺負本少爺的後果!大虎、大豹,去放一把火將村子燒了!”

  “這……”石大虎和石大豹面面相覷,不敢貿然行動。

  “石伯樂!”曲柔驚怒交集,一把掀開簾子,生氣地道;“我不許你胡來,你答應我不為難他們的!”

  “是嗎?”石伯樂拿指頭勾住她的下巴,笑道;“我只答應你,不為難你的家人,可沒說不為難村子裡的人。”

  “別碰我!”她想要挪開身子,可是馬車一路晃來,她兀自暈眩,一不小心竟栽下馬車,讓石伯樂給抱個正著。

  “這身子都準備開張了,還這麼害羞啊?”石伯樂更是肆無忌憚地撫上她的臉,恣意享受那柔嫩的感覺。

  “放開!放開!拿開你的髒手!”她只覺得嫌惡,掙扎著大叫。

  “有趣,也夠嗆。”石伯樂抓著她不放,一張娃娃笑臉又轉為冷酷狠戾,勾著邪笑道;“好吧,不燒村子,就燒他們的田地,反正野火燒不盡,春風吹又生,燒了也是會再長出作物。”

  “石伯樂,你不能這樣做!”曲柔驚恐不已,她會害了村人啊。

  “少爺……”隨從也再次詢問。

  “你們再不去,我回去就叫人燒了你們老家的房子!”石伯樂惡聲惡氣地道。

  “是……”石大虎和石大豹只好領命而去。

  “還有你們兩個,給我滾開!少爺我辦事,不想有人看到!”

  “可是少爺……”石大龍和石大獅惶恐不已,急道;“老爺夫人一再交代,你二十歲之前不能和姑娘做那回事,否則……”

  “我明天就二十歲了,這些年我受夠了,快滾開!”

  差一天沒關係吧?石大龍和石大獅只好摸摸鼻子,策馬跑開。

  “石伯樂,你不守信用!我要走!放我走!”曲柔拼命掙扎,用力推動那個圓滾滾的身軀,她再不趕去阻止,村子就會毀了啊。

  她的扭動令石伯樂更加亢奮,伸手就去撕扯她的衣服。

  “嘿嘿!別急著回城嘛,先讓本少爺痛快痛快。”

  “放開我!”她不願屈服,雙手更是死命地推打他。

  “大姐!放開我的尾巴!”

  在林子裡邊,看著這一切發生的他也焦急大叫,扯著小身子想離開大姐的利口。

  “我不準你去救她。”胡靈靈十分堅持,一雙狐眼望向黑白無常注目的方向。“就是他們兩個了,你不能壞了黑白哥哥的差事。”

  “小姑娘又沒做壞事,他們怎能要她死……”他激動道。

  “死生有命,時候到了就該去了。”胡靈靈不在乎地道。

  “村子是無辜的。”

  “對喔。”胡靈靈故意考他。“那你該怎麼辦?”

  “下場大雨。”他定下心神,轉念之間便喚來雨雲。

  再過片刻,大雨便會降下,那兩個隨從也會淋成落湯雞,點不著火。

  他隨之瞪向石伯樂,正待使出法力——

  “不許你輕舉妄動。”胡靈靈嚴正警告。

  “大姐啊!”他著急地哀求道。

  “別急。瞧,小姑娘也很有本事的,還輪不到你出面。”

  這時曲柔胡打亂踢一通,正中石伯樂的胯不要害,痛得他身子一縮,手勁頓弱,她立刻撥開他的胖手,沒命地往林子裡鑽去。

  “給我回來!”石伯樂按住痛處,大聲吼叫,也追了過去。

  曲柔掙開魔掌,一心只想跑回村子,可是她連日來擔憂至極,吃少睡淺,加上坐馬車的嚴重不適,早已耗盡力氣,雙腳好像不是自己的,能跑得一步就是一步了。

  她跑到哪裡了?她驀地止住腳步,扶住一棵緊臨危崖的枯樹幹喘氣,心口怦怦跳,驚險萬分地望著下面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。

  “嘿嘿!沒路可走了吧。”石伯樂的獰笑聲從後面傳來,步步逼近。“該我的,還是跑不掉。不如這兒風景好,我們就在這邊快活吧。”

  啪!她轉身就甩他一個清脆的巴掌,怒道;“休想!我曲柔可不是好欺負的!”

  “你敢打我?”石伯樂變了臉,面目更加猙獰,猛然抓住她的雙手將她拉到胸前,喝道;“我會讓你生不如死!”

  “你盡管威脅,我才不怕你!”曲柔本能反抗,雙腳又往前踢去,誰知崖邊土石鬆軟,細碎上塊紛紛崩落,連帶地也讓她的腳底踩了空。

  “你找死,我還不想死呢!”石伯樂驚覺有異,立刻推開她,趕緊抱住身旁的枯樹幹作為安全依靠,眼睜睜地看她跌倒、滑落……

  出人命了!旁觀的他再也按捺不住,縱身躍出,閃電般的小白身影飛向崖邊,幻化成人形,也就在這時,那棵枯樹不堪石伯樂的重量擠壓,喀一聲,樹幹攔腰折斷,石伯樂失去了重心,頓時臉色大變,雙手亂揮,卻是什麼也抓不住,人就跌出山崖,倒栽蔥似地往下掉。

  “啊……”慘叫聲漸去漸遠,終至消失在深谷底。

  幸好曲柔這兒的土石崩落速度轉緩,她整個身子都跌出崖頂了,兩手竟能及時扳住突出山壁的石頭,暫時緩下了下墜之勢。

  好像聽到了石伯樂的叫聲,但她無心理會他,她只想活下去,趕快回村子阻止他們放火;可是她才想使力往上攀爬,天空突然不起傾盆大雨,雨水來得又快又猛,像是倒洗腳水似地衝刷泥土,她最後的救命石頭鬆動開來,她的心一空,也隨之墜落……

  驀地,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掌及時握住她的手臂,緊緊抓牢,再用力一提,將已是全身虛軟的她給拉回崖頂。

  是誰救了她?雨水好急,淋得她頭昏眼花、寒顫發抖,抬頭看去,在朦朧交錯的雨線中,她見到了那張成熟穩重的鬍渣臉孔。

  “胡……胡大哥……村子……火……”

  直到這時,她才懂得死亡的恐懼,也才鬆卸了心神,心口一熱,熱淚湧出,再也承受不住,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。

  他——現在變成了魁梧強壯的胡不離,將小姑娘從崖邊救上來,衝動過後,卻是一臉茫然地抱住她,坐在大雨裡發呆。

  白無常站在他的旁邊,拉了一張冷臉,聲音也冰得嚇人。“狐小弟,莫要破壞生死規矩,離開曲柔,我要拘她魂魄。”

  “她還有氣息,你拘什麼拘……”他不客氣地回應。

  “她是該死了,是你強將她從鬼門關前拉回來,這是你不對,快閃開,別妨礙我執法。”

  “小弟啊,大姐求你了。”胡靈靈轉為人形,不忘撐了一把畫上荷花的油紙傘擋住大雨,款款擺擺走來,無可奈何地道;“這小姑娘給了你什麼好處,非得你搶著護住她不可?”

  “沒什麼好處啊。”他不自覺地摟緊纖弱的小姑娘,想當然爾地道;“我只是覺得她很好,又被小胖子欺負很可憐,命不該絕而已。”

  “唉,照你這麼說,世上也沒該死的人了。”胡靈靈眨了眨眼,嬌媚地笑道;“白哥哥,你等等,待我跟他說道理……小弟,你做什麼?”

  她纖指快速伸出,卻已來不及破壞他所布下的結界。

  “小弟!別傻了,你這是得罪閻羅王啊!”胡靈靈氣急敗壞地想解開護住他和小姑娘的結界,卻是徒勞無功。

  白無常的臉色更白了。“狐小弟,你強行扭轉生死,改變命運,對她、對你都沒有好處。”

  “反正生死簿是你們寫的,塗改一下不就得了嗎?”他毫不在乎。

  “無知的狐小弟!”黑無常從山崖邊冒了出來,手中的繩索拉著才從谷底拘來的石伯樂魂魄,幫腔教訓道;“你衝動行事,只不過多幫曲柔爭取幾天的日子罷了。你沒聽過閻王要人三更死,豈會留人到五更嗎!”

  “閻老頭真不講理,說拉人就拉人?”他身處結界裡,不怕黑白無常強行闖入奪走小姑娘,但雙手依然緊緊地抱住她。

  石伯樂鬼魂看著這一群人在吵架,神色顯得十分困惑,猶不知身處何時、何地、發生了什麼事。

  “少爺!少爺!你在哪裡呀?”大雨中傳來石家隨從的呼喊。

  “大龍,我在這裡。”鬼魂立即記起生前之事,見到曲柔被人抱在懷裡,就要上前搶人。“她是我的搖錢樹!你敢碰她,我砍了你的手!”

  “死了執念還這麼重,很難超生喔。”黑無常拉回他,嚴正地道;“石伯樂,你已成鬼,快隨我到地府。”

  “誰是鬼!我才見鬼了!”鬼魂還是生前不可一世的驕傲神氣。

  黑無常伸手一抹,現出崖底躺著的一具血肉模糊的圓滾滾身軀。

  “你說,那是誰?”

  “那不是我嗎?那件新袍子才花了我三十兩……咦!啊?”鬼魂驚叫出聲,看看黑無常,看看不省人事的曲柔,看看斷成殘片的枯樹幹,再低頭看看自己足不沾地的灰暗身子,頓時嚇得軟倒在地。

  “走了。”黑無常拉走他。

  “狐小弟,你好自為之。”白無常臨走前也丟下警告。

  “黑哥哥,白哥哥,慢走啊。”胡靈靈依依不捨,千嬌百媚地揮手道別,再轉過身子,睇著一臉倔強的他,再次強調;“小弟,石伯樂死了。”

  “這壞蛋小胖子死了倒好,免得繼續為害世人。”

  “他死了,小姑娘沒死,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嗎?”

  大雨滂沱,雨聲有如萬馬奔騰,其中還夾雜著石家隨從的聲音。

  “少爺!出事了嗎?你快回個聲啊!”

  會發生什麼事?呼喊聲越來越近,他的心念也飛快轉著,低聲念咒,意欲觀看小姑娘的未來。

  看了老半天,卻是一片空白,他大吃一驚,是自己法術失靈了,還是……小姑娘根本沒有未來?

  石伯樂死了,隨從找到她,官府認定是她將石伯樂推下崖底,她百口莫辯,處以死刑,而曲家也逃不過石家的報復,家破人亡,無人善終……

  “嚇!”他將小姑娘抱得更緊。“大姐,那該怎麼辦?”

  “你問我,我問誰啊?你自己惹的禍,自己解決。”胡靈靈以目示意,睨視昏迷的曲柔,笑道;“要不,我喊白哥哥回來?”

  不,他才不想送小姑娘到陰森森的無情閻老頭那兒!

  他不明白自己在堅持什麼,但他就是不願意這麼一個好姑娘白白跟著小胖子去死。他的想法很簡單,他只希望她好好的、開開心心的過日子,將來他還要找小姑娘上山玩耍,再讓她親一親,一起爬樹捉迷藏。

  可偏生石伯樂一死,她也跳不出干係。

  最簡單的解決方法就是;石伯樂不能死。

  噗一聲,他魁梧的身材一下子擠壓變形,轉眼就變成了白白胖胖、一身圓滾滾、像個大嬰兒似的石伯樂。

  “大姐,崖底的小胖子就麻煩你埋了。”

  他交代完畢,解開結界,然後眼睛閉起,身子倒下,抱著小姑娘躺在泥濘不堪的地上,“昏”過去了。

  “小弟你……”胡靈靈也想昏過去了。

  呃,他好像把事情搞得更複雜了。

  “嗚嗚,伯樂孩兒啊,你怎能忘了娘呀!”一個肥婆娘抓著他的手,哭得一把眼淚、一把鼻涕,連口水都噴出來了。

  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伯樂竟然忘性,什麼都不記得了!”像一團大圓球也似的胖老爺背負雙手,憂愁而焦急地在大廳走來走去。

  “老爺、夫人,少爺八成在山上撞邪了。”石大龍驚魂未定地道;“那場大雨好像鬼打牆,大虎和大豹差點找不到回來的路,我和大獅明明聽到少爺的叫聲,卻只能在林子裡兜圈子,走不出去……”

  “你們還說!”石鉅象怒氣衝衝地道;“你們四個沒有盡到保護少爺的職責,害他淋雨生病,來人呀,拖下去各打五十大棍!”

 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。他暗自咋舌。不僅外形相貌長得像,連脾性也一樣暴躁兇惡。

  “爹,娘,不關他們的事。”經由他們為他建立的記憶,他——現在不是狐狸,不是小弟,不是胡不離,而是——石伯樂直接認了爹娘。“可能雨太大,我滑了一跤,磕到了頭,就啥都忘記了。”

  “是啊。”石大虎趕忙猛點頭。“大夫也是這麼說的,只需好生調養幾天,少爺一定會記起老爺和夫人。”

  “嗚嗚,伯樂乖乖,你終於喊娘了。”石夫人拭著淚珠,將一道黑不溜丟的菜色推到他面前。“老爺,別盡罵人了,快來陪孩兒吃飯。伯樂,這是你最愛吃的蔥爆肥牛肉,光喝藥不夠,你得補補身子才行。”

  “嗯!”聞到那油膩膩的味道,他的反應就是作嘔。

  “嗚,伯樂,你怎麼了?”石夫人呼天搶地,涕淚一抹,就揮到那盤牛肉裡。“快去請大夫,瞧他開的什麼藥,害我們伯樂吃不下飯!”

  “娘,沒事,我只是不想吃加了太多調味料的菜。”

  “伯樂生病了,別吃得太油。”石鉅象轉了笑臉,親自拿筷子從堆得小山也似的腿肉中夾出一支,舐犢情深地道;“伯樂,這是滷雞腿,爹幫你撕開肉片,你小口小口慢慢吃,別噎著了。”

  見到那幾十隻雞腿鴨腿鵝腿,他想到了山林裡自在飛翔的鳥兒,它們也是有兩條這樣的腿……他又是一嘔,拼命搖頭。

  “爹,不要殺生,好嗎?”他低下頭為這些鳥禽默哀。

  “咦!”石鉅象吃驚地看著愛兒。“你不是最愛吃肉嗎?牛羊豬雞少一樣,你就要翻桌子的。”

  “好好的幹嘛翻桌子?砸壞了多可惜。”他細細撫摸桌沿的精致刻工,說不定大姐也會喜歡這麼好的東西喔。

  “可是你回家後,只喝水和吃藥,不吃東西不行啊。”

  “好吧,有沒有青菜蘿蔔?水果也行。”他的確很餓了。

  “還不快去準備!”石鉅象立刻喝斥下人。

  “菜不用煮,也別燙,拿清水洗過就行了。”他笑瞇瞇地囑咐。

  一刻鐘後,滿桌的雞鴨魚肉山珍海味換成了青菜蘿蔔鮮果甜瓜。

  石鉅象啃下一片綠葉子,不禁老淚縱橫。嗚,他老了還要作牛作馬,陪愛兒一起吃草呀。

  石夫人咬了一口蘿蔔,立刻痛苦地捧住下巴。唉,年紀大了,生蘿蔔太硬,差點繃壞牙了。

  夫妻倆對望一眼,再齊齊憂心地望向愛子。

  他吃得不亦樂乎,已經吃完兩盤鮮翠欲滴的生菜,啃掉一根蘿蔔,咂下一串葡萄,現在則是捧著甜瓜,一口一口嚼咬著。

  “不用削皮去核嗎?”石鉅象看他的吃相,憂愁地道;“我還以為他會發脾氣,將水果砸得稀巴爛。”

  “老爺,咱伯樂果然撞邪了,肉都不吃了。”石夫人說著說著就嚎啕大哭起來。“怎麼辦啊?怎麼辦啊?”

  “我哪知道怎麼辦。”石鉅象揉揉額頭,頭痛不已。

  “嗚,都是曲家那女娃兒惹的禍,快送走她,免得伯樂再沾穢氣!”

  他猛然一驚,都回來快一天了,他卻只顧著和石家人周旋,竟然忘記保護小姑娘。要是他一個閃失,黑白無常可會乘虛而入呀。

  “小姑娘?她在哪裡?”他扔下甜瓜,急得站起身子。

  “少爺,我們將曲姑娘關在柴房。”

  “柴房在哪裡?快!我要見她!”

 
作者: 甜甜兒    時間: 2008-8-20 10:57 AM

 “伯樂孩兒,你不是要將她送進傃香閣嗎?”石夫人哭得好不淒慘,強而有力的肥手扯緊他。“你聽娘的話,千萬不能和姑娘在一起,否則會送命的啊,嗚嗚嗚!娘只有你這麼一個寶貝兒子啊。”

  “不行,我非她不可,我一定要她!”他急死了。

  “啊!昨天不是伯樂二十歲的生日嗎?”石鉅象眼睛一亮,喜道;“夫人啊,玉姑仙子說的二十歲大劫已經過了,伯樂可以和姑娘睡覺了。”

  “對喔,伯樂滿二十了,菩薩保佑啊。”石夫人雙手合十,感激涕零地拜了又拜。“這些年難為他了,可為了保命,二十歲前絕對不能行房,否則會死於非命……嗚,我苦命的孩兒,總算熬過去了。”

  他哪管爹娘嘀嘀咕咕,早扯了石大龍帶他去柴房。

  石鉅象太懂得男人壓抑無法發洩的痛苦了,愛子心切的他立刻下令道;“去!將少爺房間布置一下,今晚就讓曲柔給咱伯樂沖喜。”

  曲柔蒙著紅蓋頭,安靜地坐在床沿。四個花枝招展、服色傃麗的丫頭站在床前,朝她指指點點。

  “你可別以為穿了這一身紅衣服,你就是少奶奶了。哼,想得美喔,你只是第一個和少爺睡覺的姑娘,但絕對不是最後一個。”

  “直接送到房裡來罷了,又沒正式拜堂,要說第一號正宮少奶奶,還輪不到你這個欠債人家的女兒。”

  “是呀,你可別以為咱少爺想跟你睡覺就是愛你,等他興頭過了,你就失寵啦,等著去傃香閣倒酒吧。”

  “唉,姐妹們,咱們打賭都輸了,少爺滿了二十歲,第一個竟然不是跟我們中的任何一個睡覺,大家不必賠賭金了。”

  曲柔抿唇不語,四個“服侍”她的丫鬟冷嘲熱諷,在她面前搬弄石伯樂如何寵愛她們的事跡,她完全不想聽,也不予置評。

  “哎唷,少爺來了。少爺你穿紅蟒袍,變得好俊喔。”四個丫鬟嗲聲嗲氣,一擁而上,搶著要為他更衣。

  “呵呵,你們……”石伯樂受寵若驚,靈活地一閃而過,避開八隻長爪的糾纏。“我來想想,你們叫什麼名字。”

  “聽說少爺失憶了。”丫鬟們好不哀怨,少爺忘了她們,也難怪不讓她們更衣了。“少爺,我是小珠,這是小姬、小暑、小娥,我們的名字都是你取的,你當真忘了?”

  繼龍虎獅豹之後,怎麼又來了豬雞鼠鵝?這個石伯樂是馴獸獅,專門豢養動物的嗎?

  “忘了。”一切從頭來,他咧嘴笑道;“不過現在我記得了。”

  “嘻!”小珠小姬小暑小娥又想上前扯少爺的衣服。

  “呵呵,我最怕人扒我的皮了,別別別!我自己來。”

  “啊?”她們既失望又驚奇,從來沒見過少爺閃人閃得這麼敏捷,幾乎不像是他圓滾滾身材會有的動作。

  費了一番工夫,終於趕丫鬟們回去睡覺,他——石伯樂閂上房門,再快步走回床前,迫不及待就掀開頭巾,深怕黑白無常早帶走她了。

  “呼!”他吐出一口氣,還好,小姑娘端坐在那裡,氣息正常,兩頰紅咚咚的,眼簾低垂著,濃密如扇的睫毛溼溼的……掛著淚珠?

  小姑娘眼睛都哭腫了——他的心臟突然用力跳了一下,好像被人用指頭捏住,痛痛的,緊緊的,那是三百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。

  他摸上胸口,有些困惑,難道人的心老是這樣怦怦亂跳嗎?

  他俯下身子問道;“你怎麼哭了?”

  “你不要過來!”曲柔感受到他的熱氣,忽然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,嚇得身子一縮,立刻抓過床邊帳幔擋在身前,不讓他靠近。

  “不要過去?好吧。”唉,他什麼人不好變,偏偏變成最討人厭卻又死不得的石伯樂。小姑娘被“他”強迫帶來這裡,一定很不快活了。

  礙於形勢,他也只好規規矩矩地站在床前扮石伯樂。

  “小姑娘,你餓了嗎?這裡有果子。”

  她搖搖頭。

  “這糕挺軟的,還有這蘋果,又脆又甜,我就吃了兩個呢。”

  她還是搖搖頭。

  這招好像失效了。他搔搔頭,實在不忍她那張驚惶帶淚的臉蛋,於是自己先綻開了笑容道;“小姑娘,你爹娘如何喊你?”

  曲柔一見他笑,直覺就是嫌惡地別過頭去,不想看他可恨的邪肆狂笑,隨即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對勁,又轉回來看他。

  她說不出來那種感覺,明明是那個圓滾滾的白胖身子,也明明是那張無害的招牌笑容,卻不像之前總是白眼看人,擰著嘴角,帶著一抹殘忍的邪戾之氣;今晚,他的眼眸變得好黑、好深黝,好似一汪倒映天光雲影的深潭,嘴邊笑意是往上勾起來的圓弧,正好和笑彎的眉毛合成一輪滿月,這令他圓圓的娃娃臉看起來似乎溫和些,也稚氣多了,更像是一個套上大人衣服的大嬰兒。

  是受傷失憶的關係吧?她低下頭,還是不願看他。

  “小姑娘,那我該怎麼喊你?”他又殷勤地問道。

  她聲音硬硬地回答道;“我爹娘喊我柔兒。”

  “柔兒。”他輕輕念出這個名字,兩只黑眼也笑得瞇成一條線。“曲柔,柔兒,真是好聽的名字,一念出來,聲音就軟了、柔了、舒服了。”

  肉麻當有趣!曲柔當作沒聽到他的“甜言蜜語”。

  “說要送我去傃香閣,做什麼又放我在這裡?!”她憤怒道。

  “你想去傃香閣?不好啦!那我就看不到你、不能保護你了。”

  “鬼扯!胡說八道!”曲柔抓緊床柱,努力地撐住自己的身子。

  “本來就是‘狐說’了。”他這下子有理說不清,只好抓抓頭髮,問道;“你要睡覺了嗎?鬧了一天,我也想睡了。”

  一聽到睡覺,她全身繃得僵硬,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起來。

  “我來瞧瞧,咱們該怎麼睡……”他打量著偌大的房間,有大床、大椅、大桌,那張長榻鋪上軟墊,看起來就是一個很好睡的小窩,窗下那張涼椅也不錯,夏天躺在青青的綠竹枝上一定很涼快……

  視線轉到窗外,竟然見到黑白無常哥倆好站在花園裡,甩了甩手上的拘魂索,神情愉快地向他頷首致意。

  嚇!他們就是不死心嗎!他箭也似地衝到窗邊,朝他們大叫道;“喂!你們還不走開?!快走!別再讓我見到你們!”

  碰地一聲,他用力關起窗戶,一扇扇檢查是否緊閉,務必做到滴水不漏……呃,雖然黑白無常想來就來,任何門牆都擋不住。

  起心動念,雙手畫出一個大圈,為整座屋子布下一個結界。

  黑白無常來了,柔兒勢必命在旦夕,他又箭也似地衝回床邊,緊張地瞧著她那張暈紅得快要燒起來的臉蛋。

  “你的臉紅得很奇怪……”他終於發現有異,伸手去摸她的額頭。

  曲柔立刻去擋,手掌揮得用力了,就撞到他的下巴。

  “哎呀,差點咬到舌頭了。”他叫了一聲。

  曲柔以為他又要惱羞成怒,瞪大眼睛看他,準備隨時反擊。

  他揉了揉撞疼的下巴,再度俯下了身子。

  望著那對越來越近的黑眸,曲柔不寒而栗。他才被偷看“洞房花燭”的家丁給惹得火冒三丈,她又打他一掌,難道……她真以為自己還有力氣擋住暴怒的他嗎?

  不,她一定要為曲家、也要為自己堅強抵抗,他敢來一拳,她就回一腿,他要敢碰她,她就撞他,她絕不屈服哀求……但為什麼……無助的淚水卻是不聽使喚地流下?

  “你病了。”那隻溫厚的掌心還是摸上了她燙熱的額頭。

  她閃不開,也沒力氣反抗,她強撐到此刻的心力幾乎渙散殆盡了。

  “打從回到江漢,就沒人為你請大夫嗎?”他憂心不已。千錯萬錯,都是他的錯,下了那場該死的大雨讓她淋出風寒了。“來,我扶你躺下來,讓我瞧瞧你的身體。”

  “不要!不要碰我……不……”

  “柔兒,你不要怕,我不會讓你死的。”

  “大惡狼!你放開我!”曲柔無力地嘶喊道。

  “我不是惡狼啦,我跟它不同種。柔兒,放輕鬆,手別揪著衣服,對啦,擺在身子兩邊,腳也別縮在肚子上,這樣好像把自己卷成刺蝟似地。嚇嚇,有一回我和刺蝟打架,被它扎了幾針,真是痛死了。唔,現在不是聊天的時候,對了,你雙腳放下來,慢慢躺下,我幫你脫鞋子……”

  他的聲音出奇地柔和,像是輕哼小曲,又似孩提時代睡覺的竹搖籃,掛在廊下輕輕地搖呀搖,清風徐徐,將她搖得有些昏沉。

  曲柔依然止不住淚。怎麼了?為何她會不由自主地聽他“號令”?明明不想將自己擺平的,怎地全身又軟又重,連睜眼的力氣也沒了?

  她甚至連思考、害怕、流淚的力氣也漸漸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明,火燙的身子裡,彷彿注入了一道從山巔融化的雪水,清澈冰涼,沁人心脾,很快地就安撫下她燥熱不適的病體。

  睡了,沉沉地睡下了,不再擔憂恐懼,安然睡下了。

第三章
  他說服自己是石伯樂,也很認真地當這個石伯樂。

  他是石家大少爺、爹娘的獨生愛子,十八歲時父親退居幕後,由他主持家業,他比父親石鉅象更精明、更能幹、更狠心,時常“謙稱”年少不懂事,帶著一張無害的笑臉,使盡手段得到他想要的一切。兩年下來,將石家產業的規模擴大三倍有餘。

  “哇呵!”石伯樂驚奇地看著每日倍增的盈餘數字,差點拿不住手上的賬簿。“我這幾天不在,你們這麼會賺錢呀?”

  “少爺英明。”大賬房楊西坡雙手又奉上另一本厚厚的賬簿,涎著笑臉道。“小的聽少爺的吩咐,都辦好了。”

  “辦好什麼?”他圓睜著一雙黑眼。

  楊西坡瞄了一眼少爺身邊的愛妾,裝腔作勢地咳了一聲。“嗯……咳,這是咱石家的機密,這個嘛……少奶奶?”

  曲柔面無表情,起身就走,卻被石伯樂拉住了袖子。

  “柔兒,你不要離開我的視線。”他指了靠窗邊的椅凳,笑道;“你坐那兒,好讓我可以看到你。”

  曲柔面無表情,沒有說話,來到他所指定的椅子坐下,轉過臉看窗外空無一物的中庭灰泥牆壁。

  楊西坡很感興趣地瞧著少爺和少奶奶,果然四大丫鬟哭哭啼啼說的是事實;少爺初嘗人事,一天一夜足不出戶,躲在房裡其樂融融、顛鸞倒鳳,嚇得老爺夫人怕少爺承受不住,差點破門而入救出愛子。

  “嘻!”他打開賬簿,壓低聲音,向仍在注目愛妾的少爺道;“依少爺的計畫,小的已經處理好曲家的貨物和產業,一共入賬八十萬兩銀子。”

  “哇喔!不是才欠十萬兩嗎?”

  “不是的,少爺你失憶忘了,十萬兩歸十萬兩,那是他家欠咱家錢莊的。”楊西坡補充道;“最早是曲家得罪了你,拿走一筆石家的布料生意;你就威脅買家不得進貨,讓曲老頭有貨無市,然後我們再以賤價買下,高價賣給原來的買家,這一進一出,就賺翻了。”

  “我這麼有心機?”

  “這是少爺深謀遠慮。”楊西坡又翻翻夾在賬本後頭的幾頁紙,一臉好笑,湊到少爺的耳邊小聲地道;“少爺你說要將傃香閣搬到曲家大宅,擴大營業規模,小的都請入畫好改裝圖了。”

  “曲家大宅?”

  “這也是在少爺的計畫之中。曲家做不成任何營生,走投無路,到處欠錢,又拿房子田地抵押,企圖翻身,想想呀,那個頑固的曲老兒怎能鬥得過英明神武的少爺,最後還賠上他家的大小姐啊。”

  “我真狠哪。”他為自己下個結論。

  “少爺手段高明,小的望塵莫及,只能瞠乎其後,忠心耿耿追隨少爺的腳步,為少爺執箕帚,掃楊奉茶,效犬馬之勞……”

  “人家沒地方住,搬到山裡也沒請大夫,咳得很辛苦。”石伯樂喃喃自語,突然抽出那幾張紙,瞧了瞧,又放回去,搖頭道;“不改了。”

  “還是少爺決定做為別院,安置那四隻……不,四大丫鬟?”

  “還給曲家。”

  “什……什什什什麼……”楊西坡以為自己聽錯了,少爺向來說風是風,喚雨是雨,他已經很習慣了,可少爺明明運籌帷幄多時,不就為了整死冥頑不靈跟他作對的曲老兒嗎?

  曲柔也清清楚楚聽到他的指示,一直望著外頭牆壁的臉蛋轉了過來。

  “柔兒,叫你爹搬回家吧。”石伯樂開心地道。

  “可是少爺……”楊西坡戰戰兢兢地道;“你嫌他們裡頭的擺設寒酸,所有的東西都丟了,園子裡的花草樹木也鏟平了。”

  “我砍樹……”石伯樂大驚失色,懊惱不已。“樹砍了,松鼠沒有窩,鳥兒沒有巢,狐狸沒樹蔭遮涼,花草沒了,蜜蜂蝴蝶也沒得吃花粉,種回去!種回去!再幫曲家置辦桌子椅子……嗯,缺什麼就買什麼。”

  “可是……”

  “我們賺了那麼多黑心錢,拿出一些補貼人家,也不為過啦。”

  “是是是,小的就去辦。”楊西坡冷汗直冒,雖然少爺有的是錢,但也未免太出爾反爾,好心得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。

  難道是為了討好那個始終臭著一張漂亮臉孔的愛妾嗎?

  曲柔望著石伯樂,臉上仍是淡漠得沒有一絲表情,雙手指頭卻放在裙上絞著,好一會兒,她才抿緊唇瓣,又轉回去看那堵單調的牆壁。

  少爺又下令了。“楊西坡,將這裡的中庭種幾棵小樹小花,將來花開樹發,紅的,綠的,各種顏色都有,這才好看呀。”

  “伯樂孩兒,你當真不吃蹄膀?這是娘親自為你燉煮的啊。”

  “唉,就算端上皇帝的禦膳,他也不吃的。”

  石鉅象唉聲嘆氣,明明孩兒看起來很正常,為什麼就是不吃飯?

  呃,嚴格來說,不是不吃飯,而是不沾油葷。

  “光吃果子、青菜不行的。”石夫人這些日子來擔憂極了,五層下巴瘦成四層,不想也知道孩兒沒有食欲的原因。“哼,平白無故帶回來一個狐狸精,害我們伯樂日夜操勞、氣血虛弱,當然吃不下飯了。”

  面對充滿敵意的石家二老,曲柔不願杵在這兒當箭靶。

  “我先回房了。”

  “柔兒,我跟你回去。”石伯樂抓了兩根紅蘿蔔就要走。

  “伯樂,坐下。”石夫人肥手一抓,再示意四大隨從擋住少爺,肥油臉擠出兩泡淚珠。“嗚嗚,你今天一定得吃下這塊娘的愛心蹄膀。”

  “娘呀,我不能一刻不見柔兒……”

  “啊嗚嗚,有了寵妾,就不要娘了,嗚嗚啊……”

  曲柔加快腳步,將石夫人的震天哭喊拋在腦後,索性跑了起來,穿廊過院,只想趕快回房裡躲起來,再也不要見到石家的任何一個人。

  “圓房”十來日了,不管石伯樂走到哪裡,就將她帶到哪裡,每當她抬起頭來,也總見他的視線放在她身上。人人稱羨少爺疼她、寵她,她卻覺得自己有如籠中鳥,讓他提著四處兜風。

  掩上房門,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氣,用力抹抹溼潤的眼角,不經意地望見擺在長榻上的一隻大紅繡鳳凰枕頭。

  “新婚”之夜,她睡上一天一夜,醒來後除了鞋子脫掉之外,身上衣物完整,身體也沒有異狀,她不知道他有沒有輕薄她,只知道自己病好了。而隔夜他就拎走這只枕頭,跑到這邊來睡。

  長榻這麼窄小,他身軀圓滾滾的,一躺下去,不管是正躺側躺,一半的身子都懸空了,他是要怎麼睡呀……

  “曲姑娘!”

  沉穩的聲音傳來,一個身形魁梧的男子從屋梁躍下。

  曲柔受到不小的驚嚇,心臟猶在劇跳,神色卻轉為驚喜。

  “胡大哥!”

  胡不離仍是背著從不離身的包袱和長劍,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憐惜眼神,站在她身前尺許,深深地注目她。

  “曲姑娘,我來晚了。”他痛心疾首地道。

  “不……”那異乎常情的溫柔聲音令曲柔心酸不已,低頭哽咽道;“我知道,你那天跑去阻止他們放火……”

  “我回來時,石伯樂已經將你帶走了。”

  “胡大哥,謝謝你救了我;我知道是你,我看得很清楚,你先去救村子是對的,我不能讓村子因我而遭殃。”

  “你跟我走。”胡不離說著,就握住她的手腕。

  猶如大雨中的那一握,他將她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,而這次,他又要將她拉出苦海嗎?

  那冰涼的大掌握得好緊,曲柔不覺掉下了眼淚。

  “胡大哥,我不能走。”

  “為什麼?我保護你離開這裡,送你回去爹娘身邊。”胡不離失了穩重神情,直接抓住她的雙臂,激動地道;“還是我帶你離開?我們遠走天涯海角,絕不讓石伯樂再找到你。”

  胡大哥對她竟是有情?怎麼可能!她心頭一揪,惶恐地望向他。

  他相貌英偉,心思純正,見義勇為,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漢子,她自然對他有一種姑娘家的敬慕之意,可是……

  “不!不行的,我會連累胡大哥,而且大嫂她……”

  “我尚未成親,哪來的大嫂?”

  “可是……那雙鞋……”

  “啊!”胡不離的神情轉為悲切,抬頭望看屋頂,似乎是在克制不讓眼淚流下。“那雙鞋的主人……她、她、她……唉,她已經成仙了。”

  那不得不從齒縫進出的字眼令曲柔心如錐刺,好為他心痛難過。

  “胡大哥,對不起,我不應該提及起你的傷心事。”

  “不說這個了。趁那小胖子還沒回來,你快跟我走。”

  “胡大哥,我真的不能走。”曲柔無奈搖頭,掙開他的掌握。“石伯樂心機很重,他才還我房子,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。萬一我走了,他惱羞成怒,隨時會對我家做出不利的舉動,我不能不顧家人。”

  “我去一劍殺了他!”胡不離憤慨道。

  “你更不能這麼做,這樣你會背上殺人之罪。”她哭著阻止。

  “曲姑娘,我不能見你在這兒受苦哇。”

  “他只是要我,我在這裡,大家都能平靜過日子,我不能走。”她不敢再望向那對深情的雙眸,低聲道;“胡大哥,我只求你一件事。”

  “你說!我都答應。”胡不離一副赴湯蹈火的慨然神色。

  “沒什麼事的。”曲柔綻開淺淺的、帶淚的笑。“請你幫我去看我爹娘,我很想念他們,不知道他們好不好。”

  “就這樣?我那雙……”

  “是的,你那雙繡花鞋我洗乾淨了,放在房間櫃子的第一層抽屜,你就跟我娘拿了吧。”

  “房間櫃子的第一層抽屜?”胡不離眼裡閃動光芒。

  “胡大哥,你快走,別讓人發現了你。”她咬牙推走他。

  “曲姑娘,那……我走了……”胡不離腳步沉重,一步一回頭,似是難分難捨。

  “胡大哥,再見。”她隨即關上房門,身子再也支撐不住跌坐在地,想要放聲大哭,卻只能緊緊地掩住嘴。

  下回還有再見的機會嗎?這樣苦悶的日子還要過多久?她就只能受制於石伯樂,一輩子就這樣完了嗎?

  她茫然抬起淚眸,望著依舊喜氣洋洋的新房,不知是否春暖花開,春風不甘寂寞,將花園裡的百花香味吹送進來,使得房裡彌漫著一股濃鬱得化不開的奇異香氣。

  哈啾!好嗆!曲柔再度噴出眼淚,索性將臉埋在臂彎裡,盡情地哭下去了。

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

  胡不離離開房間後,迅如閃電般地奔至花園,魁梧的身子往上一拔,躍上屋頂,隨即在晚霞的紅光中幻化成一隻體態豐腴優美的大紅狐。

  “大姐,你太過分了。”小白狐瞪著一對黑眼,已經在等她。

  “怎樣,豬蹄膀好吃嗎?”

  “差點連腸子都吐出來了。”小白狐心有餘悸。“害我用了一大壺清茶漱口。娘見我難受,也不敢逼我吃了。”

  “瞧你呼爹喊娘的,好不親切,是想繼續在這兒當石家大少爺嘍?”大紅狐微笑睇他。

  “我不想當石伯樂,這只是暫時保住柔兒的方法。”

  “很好!小弟,你可以讓石伯樂死了。”

  “不行。那柔兒怎麼辦?”

  “你這死腦筋怎老轉不過來!石伯樂已經回家,那麼多隻眼睛盯著他,不管他是病死了還是跌到毛坑淹死了,都和曲柔無關,她最糟糕的下場就是被送到傃香閣。可這還不簡單嗎?只要胡不離大俠再度英雄救美就可以了。”

  “胡不離就是我呀。”小白狐抬了眼,埋怨地道;“剛剛那個不算,你怎能假扮我去欺騙柔兒?”

  “咦,好心被雷打了!我是讓小姑娘了解,有人關心她、在意她,讓她存著希望,有活下去的意志,免得她想不開,又讓地府多了一條枉死冤魂,這也是為咱姐弟倆積德修福,往成仙之道添一筆功德啊。”

  “黑白無常不是要抓她嗎?”

  “小姑娘的命運已經改變了,能添得多少歲數,就看她的造化,更何況你動不動就幫她設結界,黑白兩位哥哥也奈何不了你。”

  “可是我死了……”小白狐還是猶豫地道;“爹娘會很傷心的。”

  “又不是你的親生爹娘!”大紅狐氣惱地教訓道;“好啊,你再扮石伯樂啊,人家小姑娘的心根本沒放在他身上,你想在人界虛耗幾十年就耗吧,等曲柔壽終正寢,你的道行也差不多完蛋了!”

  “這樣哦?”

  “唉。”大紅狐怨嘆道;“小弟,不是我愛說你笨,你好歹是隻修行的狐仙,拜托心竅靈活些,別為了一個不相干的小姑娘自毀道行。”

  “那我是該先死,還是先送她走?”

  “你自個兒斟酌斟酌,我要去取繡鞋了。”大紅狐懶得理他了。

  美麗的狐身躍過幾乎沉入山巒後面的夕陽,撩起天際一抹紅火。

  小白狐咕咚打個滾,四腳朝天,仰躺屋頂上,唉嘆一聲。

  唉,做人真複雜,好累!

  春天的玉姑祠,桃花盛開,綠柳成蔭,院落遍植各式奇花異草,若非香火鼎盛,隨處可見參拜的人潮,曲柔差點以為踏進哪一家的名園了。

  花香芬芳,摻和著拜香焚燒的濃鬱香料氣味,嗆得她又想……

  “哈——”啾一聲被她藏進帕子裡了。

  “柔兒,你冷嗎?”走在她身邊的石伯樂忙脫下外袍,就要披覆在她肩頭。“穿著暖和些。”

  “不,我不冷。”她避開一步,不願接受他的好意。

  “好吧,這天氣挺暖和的。”石伯樂不以為意,又穿上外袍,繼續興致高昂地參觀玉姑祠,嘖嘖稱奇道;“看來這玉姑仙子法力無邊,有求必應,所以這麼多人來這兒求她了。”

  “少爺,當年就是玉姑仙子測出你二十歲前有大難。”石大豹道。

  “果然靈驗!”石伯樂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布包,望向供奉玉姑仙子神桌前的佝淒老太婆,笑道;“您是伺候仙子的管事婆婆嗎?我這就捐三百兩還願,感激仙子的庇佑。”

  老婆婆抬起頭,瞄了一眼跟她擠眉弄眼的石伯樂。

  臭小弟,有錢也不多捐一點!

  大姐,都扮老太婆了,還一定要穿漂亮的紅鞋子嗎?

 
作者: 甜甜兒    時間: 2008-8-20 10:59 AM

 曲柔癡癡地凝視美若天仙的玉姑仙子塑像。聽說很久以前,有一個美麗的好心姑娘四處行醫,濟世救人,忽然有一天乘雲歸去,原來她的真實身分是天界下凡的仙女,百姓感念她的恩澤,因此塑像立祠紀念她。

  這位善心的天女能不能保佑她呢?

  “我想拜拜。”

  “好啊。”石伯樂笑瞇瞇地一口答應。“你這邊拜,我到外面逛逛,龍虎獅豹,咱們走。”

  少爺不是離不開少奶奶嗎?四大隨從疑惑地跟著少爺走了出去。

  曲柔定下心神,接過老婆婆為她點燃的線香,虔誠地拜了下去。

  “柔兒!”吵嘈的香客往來聲中,突然有人喊她。“柔兒,這邊!”

  “大哥!”曲柔循聲看去,又驚又喜,忙將線香插進香爐裡,奔到左側柱子邊,淚水立刻流了下來。

  曲復紅著眼眶,低聲道;“柔兒,你瘦了,是大哥不好……”

  “你怎麼來了?”曲柔用力搖頭,她乍見親人,心情激蕩,卻仍不免提心吊膽,忙望向在門外閒溜達的石伯樂,深怕被他發現了。

  曲復察覺她的目光,立即忿恨地道;“這家夥害了我們家還不夠,竟還不放過你!”他的神色轉為悲憫,啞著聲道;“柔兒,你是大家最疼愛的小女兒,你為咱家吃苦了。走!大哥帶你回家,你放心,大哥二哥會照顧你一輩子。如果我們先去了,交代兒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孝順姑姑有如母親,直到終老。”

  “大哥,別說了。”曲柔憂傷地道;“我怎麼能走?”

  “我和你大嫂昨晚夢見玉姑仙子了。”曲復急急地道;“仙子告訴我們,你今天會來玉姑祠,叫我帶你上馬車,直驅城外北郊,胡不離就住在那裡;他一見了你,一定會帶你離開江漢避風頭。”

  “胡大哥?大哥認識他……”

  “你忘了?是你托他去看爹娘的呀。他還幫爹帶了幾帖藥,爹吃了果然不咳了,可是一想到你的處境,爹是怎樣也好不起來。”

  “爹……”曲柔泫然欲泣。“我不能走,石伯樂會報復的。”

  “沒錯。我不知道這小子在耍什麼把戲。”曲復咬牙切齒地道;“他將房子還給我們,我是不會感激的。我只叫你二哥回去守著,還不敢請爹娘回來,就怕他使詐。另外,我已經籌到一萬兩了,先拿去還他……”

  就在此時,外頭大庭傳來驚叫聲,喧鬧的玉姑祠裡裡外外上百個善男信女也噤若寒蟬,個個驚駭地望向那個衝撞石伯樂的小童。

  小男童的母親張大嘴,卻是再也號不出聲音,明明一進祠裡就警告兒子不能接近那個胖胖的公子,怎麼……嗚,兒子小命不保呀!

  小童約四、五歲,他撞到了石伯樂後跌倒在地,猶傻呼呼地坐在地上,仰起小臉,巴巴地張望桃樹樹梢。

  人人心驚膽跳,眼睜睜看著石伯樂抓起小童的肩膀,就像過去一樣,誰要敢冒犯他,他就將誰拳打腳踢一頓,管他大人小孩……

  “竹蜻蜒飛到樹上了嗎?”石伯樂將小童順勢一提,竟將他放在自個兒的肩頭上,笑嘻嘻地道;“你現在長高了,伸手就構著了。”

  “啊……”所有的人都掉了下巴,還有人用力揉眼睛。

  竹蜻蜒卡在樹頂最高處,小童小手徒勞地伸呀伸,雖然桃樹不高,但仍差了一大截距離,只得失望地扁了扁嘴。“哥哥,構不著。”

  “構不著啊?”石伯樂打量一下樹梢,隨即將小童穩穩地放到地面,摸摸他的頭笑道;“看哥哥的嘍!”

  話一說完,眾目睽睽之下,那個圓滾滾、白胖胖的身子就如皮球般彈跳而起,才見他的衣擺在空中飄動,瞬間就已經單手撥開枝幹,手掌一揮,輕巧地取下那只小小的竹蜻蜓,再飄然落地,所有的動作一氣呵成,有人才眨了一下眼睛,竟完全錯過這場好戲。

  大家的嘴巴張得更大!石伯樂什麼時候練得這般好功夫?那豈不是更惹不起了?三兩下就被他抓回來了,想逃都逃不走!

  “哥哥好厲害!”小童沒有大人的複雜心思,開心地拍手。

  “嘻!”石伯樂本想將竹蜻蜓還給小童,心念一動,仍拿在手掌裡,眉開眼笑地道;“借哥哥玩玩,好不好?”

  “好啊!我們一起來玩,大家比賽誰飛得遠。”小童呼朋引伴,要剛才一起玩耍的同伴過來。

 “飛上天嘍!”石伯樂仰頭看天,掌心一搓,竹蜻蜓就打轉飛了出去,越過花叢,繞過樹梢,忽上忽下,忽左忽右,有如一隻活生生的蜻蜓,一路旋出了玉姑祠的圍牆。

  “哇!”一群孩子們先是看到大哥哥的跳躍功夫,早就崇拜得五體投地,現在又見他玩竹蜻蜒的本事了得,立刻跟在石伯樂的屁股後面,想要跟大哥哥一起玩耍。

  “孩兒啊!”孩子們的父母驚慌不已,也跟了過去。

  熱鬧的玉姑祠頓時少了一半的人,有的去看熱鬧,有的趕緊回家免得惹禍上身,還有的就像管事老婆婆那樣,水波不興,如如不動,坐在那兒閉目養神,彷彿這人間的紛紛擾擾都不關己事。

  曲柔的視線由院子轉了回來,心思也有如那只竹蜻蜓,不斷地飛旋過許多念頭,起起落落,忐忐忑忑……

  “大哥,石伯樂失憶,變得不一樣了。”

  “他失憶?”曲復轉回視線,不可思議地道;“該不會是裝出來的吧?他又想玩什麼新花樣?柔兒,趁他不在,我們快走。”

  “大哥,等等。”曲柔低下頭,語氣堅定地道;“如果我留下來,能為曲家、或是江漢城的百姓做點什麼事,那我願意留下來。”

  “什麼意思?”曲復變了臉色。“你當真喜歡石家的榮華富貴?你別忘了,是誰害得我們如此淒慘,又害得你好好一個玉潔冰清的姑娘……”

  “石伯樂沒有碰過我。”

  “什麼?”

  “他很聽我的話,我不要他碰,他就不碰,我要自己睡,他就去睡長榻,每天笑瞇瞇的。嗯,我想……若我對他有所影響的話,或許……”

  “柔兒,你太天真了!”曲復了解她的企圖,立刻打斷她的話。“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,你哪可能改變得了他!”

  “不試試怎知道?他現在甚至改吃素了。”

  “他吃素只是嘗鮮罷了,你還道他有佛心了……”曲復越說越激動,眼見妹妹不走,他也動氣了。“好!如果小惡魔肯聽你的話,轉了性,從此規規矩矩做人,那我就每年樂捐一千兩銀子,交由玉姑祠做善事!”

  “施主允諾的事,玉姑仙子聽到了喔。”一直安靜不語的管事老婆婆突然張開眼睛,咧著嘴笑道。

  “這個自然。”曲復往神壇上的玉姑仙子拜了一拜,凜然道;“我曲復說到做到。行善助人本是好事,別說一千兩,我曲復寧可折壽三十年,也要求得曲家的平安和柔兒的幸福。”

  “呵,你想折壽?閻王還不想收呢。”老婆婆咕噥一句,還是笑著遞給他一炷香。“施主誠心,玉姑仙子一定會保佑你。”

  大哥的禱詞真誠而急切,曲柔淚如泉湧。大哥能做到的,她也可以做到,橫豎就是一試,她不能再屈服於命運的安排了。

  朦朧水霧裡,玉姑仙子的塑像好像逸出微笑,點頭稱許她。

  她也露出多日不見的笑容,更加堅定決心了。

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

  竹林蒼蒼,微風沙沙,石伯樂盤腿而坐,百無聊賴地玩弄手中的竹蜻蜓。

  柔兒應該走了吧?接下來,他回石家,過兩天吞牛肉丸子不小心噎死了,然後拿樹葉變“屍體”,他就可以擺脫石伯樂的身分,先變成胡不離帶柔兒四處玩耍散心,再送她回家;他則繼續去浪跡天涯,其實就是回姑兒山修煉,往成仙之路努力邁進,從此和柔兒再也不相干……

  “相公。”一個溫柔的聲音輕喚道。

  “嚇!”石伯樂吃驚地抬起頭,連旁邊專心削竹子做竹蜻蜓的龍虎獅豹也嚇了老大一跳,差點削下了手指頭。

  曲柔款款走來,跟他一樣盤腿坐下,微笑道;“你在這兒乘涼?這竹林子挺幽靜的。咦!剛剛那些孩子呢?”

  石伯樂呆呆地望著她的笑臉,好看!真好看!她不笑時是一朵含苞花蕊,笑起來更是桃花朵朵開,將蒼翠翠的竹林染上絢麗的色彩了。

  可是,她怎麼沒走?難道大姐昨夜沒去托夢嗎?不,他見到了曲復,但她為何不跟她大哥走?是哪個環節出錯了?

  “相公,謝謝你帶我出來走走,我心情好多了。”

  “啊……啊啊……”石伯樂說不出話來,她喊他相公?

  “大龍,孩子們呢?他們不是跟少爺玩嗎?”曲柔和顏悅色問道。

  “啟稟少奶奶,”石大龍趕緊收起匕首,免得連自己的手掌都削下來了。“孩子們的爹娘說家裡有事,帶他們回去了。”

  “沒人陪你玩嗎?”曲柔取過石伯樂手中的竹蜻蜒,綻開笑靨。“我瞧你一個人坐在這裡好像很孤單,我陪你玩,好不好?”

  “好!”求之不得啊。

  “相公,起來。”曲柔拉起他的手,兩人一起站起身子。

  竹蜻蜓舞向天際,高高低低地飄飛打轉兒,兩人也像孩子似地追著竹蜻蜓,笑著在竹林裡奔跑。

  “相公,我玩竹蜻蜓的功夫不錯吧。”曲柔很賣力地扯開笑容。

  柔兒笑了,石伯樂也樂了,那些什麼噎死人的計畫全拋諸腦後,立刻從石大虎手中拿過剛削好的竹蜻蜒,開心地搓飛了出去

  “瞧我的!會追上你的喔!”

  “追不上的,我的飛得比較高……啊!又掛住了……”

  第一支竹蜻蜓飛著飛著,就讓竹枝給勾住,隨即第二支也像是被吸引過去似地,齊齊掛在二十來尺高的竹子上頭。

  “這麼高?”曲柔仰頭眺看,撫了撫光滑的竹幹青皮,長長的睫毛眨了眨,笑道;“相公你這回一定跳不上去,我這就爬上去拿了。”

  “我跟你一道上去。”

  曲柔抱住竹幹,手腳並用將身子撐起,往上爬了幾節,竟見到石伯樂也抱住旁邊的一株竹子,爬得跟她一樣高了。

  她不信圓滾滾的他會爬竹子,又奮力往上爬去,待歇息下來,又見他也爬到同樣的高度,笑嘻嘻地跟她揮手。

  四大隨從原本不欲打擾少爺的旖旎風光,這時全嚇破了膽子,擠在竹子下面,擺開陣勢,準備接住隨時可能掉下來的少爺。

  曲柔也有些慌了,萬一他再摔一跤,恢復記憶,那可就糟了。

  她忙道;“相公,你身子重,竹子承受不住的,你快下來。”

  “沒問題,竹子韌性足,不會折斷,只會彎……彎……”他忘了現在不是輕巧的小白狐,而是一個份量十足的石伯樂。

  “啊哈!彎下來了……”他爬得越高,竹幹也彎得越厲害,他乾脆抱著竹子當馬騎,想彎哪個方向就往哪邊彎去。

  “相公,別爬了!竹蜻蜓再做就有了。”曲柔心驚地滑下地面,仰頭高叫。

  “哈哈!真有趣!”石伯樂在上面晃來晃去,竹幹不斷地轉圈圈,被掃到的竹子也跟著搖擺,彼此撞擊,竹葉紛紛掉落,順便抖落了竹蜻蜒。

  “我下去了!”他高叫一聲。

  地上的五個人都被他轉暈了,完全抓不住他掉下來的方向。

  “少爺啊!”龍虎獅豹發出淒厲的叫聲。

  “別叫這麼難聽嘛,蟲子都被你們嚇跑了。”石伯樂笑嘻嘻地道。

  “咦!”四大隨從詫異地望著那根彈回天空的竹子,再看看好端端站在眼前的少爺。沒錯,少爺那一個縱躍下來的動作實在太曼妙了,輕巧快速,落地無聲,換作是他們,一定是失去重心,跌趴到地上了。

  “相公,你沒事吧?”曲柔忙跑到他面前,她雖然對他不存感情,但這驚險的場面還是嚇得她紅了眼眶。

  “我沒事,別怕。”石伯樂見她兩眼飽含水光,略感不捨,他頑皮慣了,大姐只會罵他摔死活該,沒想到柔兒竟會為他擔憂至此。

  他不知不覺舉起手來,想摸摸她蒼白的臉頰,才伸出一半,隨即想到她不喜歡他碰她,只好乖乖縮了回去,忽地圓眼一瞪,臉色遽變,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她推倒在地。

  “啊!”曲柔驚叫出聲,他那圓滾滾的身軀就這樣重重地壓了下來,兩人身體貼身體,雙腳疊雙腳,他的雙手還緊緊地抱住她,讓她全無逃脫的空間。

  “放開我!”不知哪來的力氣,她驚怒交集,一把用力推開他,立即坐起,忍著羞辱的淚水,用力喘氣。

  她畢竟做不來“勾引男人”的媚事,他才抱住她,她就反感到想吐,還說什麼要幫江漢城的百姓“感化”小惡魔!

  石伯樂被她推開,順勢在地上打個滾,隨即將手上一條彎曲的、蠕蠕而動的綠色粗繩子拋得遠遠的。

  “走開!別來鬧了。”他很難得地生氣了。

  “蛇啊!”四大隨從大驚失色,有的抽出武器提防那條蛇回來,有的跑到少爺身邊,緊張地道;“是最毒的青竹絲!少爺有沒有怎樣……”

  “嘿!它想偷親柔兒,我才不依。”石伯樂傻傻地笑著,又傻傻地舉起右手,翻看一下滲出血絲的手掌。“可換我被咬了……”

  “相公!”曲柔大駭,淚水奪眶而出。

  “柔兒,沒事的,不哭……”石伯樂咧出一個憨笑。

  “少爺,你不要死啊!”石大獅驚恐大叫。

  “我……唉,中毒了,快,去找玉姑……”他的聲音漸漸微弱了。

  天哪!小狐仙竟讓青竹絲給咬暈了,他的道行實在太淺、太淺了……
 

第四章
  “啊嗚嗚,我的伯樂孩兒啊,你怎麼這麼命苦啊,先是在山裡摔呆了頭,現在又被蛇咬,我是造了什麼孽,要讓孩兒這樣受苦啊!”

  石伯樂躺在床上,拉起被子擋住那不斷噴湧而出的涕淚,再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對圓滾滾的黑眼珠。“娘,我沒事了,你讓我休息吧。”

  “我的苦命孩兒啊。”石夫人摩挲他的頭髮,涕淚依然滔滔奔流。“嗚嗚,我好好一個孩兒,就讓那隻狐狸精給害了,要不是她……”

  “娘,柔兒她當場劃開我的傷口,幫我吸出毒液,差點也中毒了。”

  “不行,她得離開石家,她再待下去會剋死你呀!”

  “娘,你要她走,我也要走了。”石伯樂踢開棉被,兩腳亂踢,他已經抓出跟爹娘撒嬌的訣竅了,索性再雙手亂抓胸口,口裡亂叫道;“我要柔兒!我就是要柔兒!沒有柔兒我活不下去了!啊嗚……”

  “好好好!”石夫人手忙腳亂地幫他蓋被子,急道;“你別生氣,萬一體內還有餘毒,會竄得更快呀!”

  “我要柔兒!我要看到柔兒,沒有柔兒,一切免談!”

  “好,柔兒不是在這兒嗎?你乖乖睡,娘不吵你了。”石夫人很不情願地指著坐在床邊小凳的曲柔,隨即起身擺了一張臭臉。“狐狸精,我警告你,我叫四大丫鬟和四大隨從看著你,我伯樂孩兒還在養病,你給我好好照顧他,若敢讓他操勞行房,你也別想有好日子過!”

  石夫人抹著眼淚離開,四大隨從立即守在房門外,四大丫鬟也排成一個半圓形圍在床邊,虎視眈眈地盯著曲柔。

  石伯樂咧開笑臉,拿指頭扯扯曲柔的袖子。

  “柔兒,娘疼我,你別跟她生氣。”

  “不會的。”曲柔低聲道。

  她就坐在床頭,低垂的視線正好看到他包扎厚厚一層紗布的右手手掌,就在他白胖如饅頭的手背上,有著兩道深深的尖銳齒痕,那是他為她承受的,差點就要了他的小命。

  怎麼可能他救了她……猶記得她摔落懸崖時,他那避之唯恐不及的嫌惡眼神,好像她不是一個人,而是一樣碰不得的污穢東西,就算掉下去了也無關緊要。

  可是,這回不同,在他中毒暈厥之前,他竟還不忘朝她露出憨笑,要她安心,也就是那一笑,讓她義無反顧地為他吸吮毒血。

  “柔兒,你這兩天看著我,也累了。”石伯樂見她發愣,就想起身。“來,我起來讓床給你睡。”

  “相公,別起來,你好生休息。”曲柔深吸一口氣,手上拿著巾子,想要幫他抹臉,卻又猶豫不前,說不上厭惡反感,但還是不想碰他。

  石夫人命令她“照顧”他,這幾天她不免餵他吃藥、洗臉擦身,因而需要碰觸到他的身子,可只要她稍微猶豫,他就會——

  “給我。”石伯樂笑嘻嘻地搶過巾子,往自個兒的圓臉抹了起來。

  他的笑臉開心極了,一點也沒有因為中毒而虛弱的模樣,曲柔有些怔忡,目光又移到他那圓滾滾、白胖胖、軟呼呼的身體。

  說也奇怪,以往遠遠地就感覺他渾身散發出來的世故和邪氣,可現在卻帶著一股憨拙的奶味……她說不上來那種感覺,不是真的有奶味,而是像她剛出生的侄兒,小手小腳圓圓胖胖的,細皮嫩肉,圓臉憨癡,黑眸單純,動作稚氣

  對了,就是活生生的嬰兒,只是他剛出生就這麼大了。

  還有,他的聲音也不一樣了。記得他一向兇惡粗嘎,煞氣十足,如今醇厚柔軟,語調輕揚,好像隨時都很開心似地……

  脫胎換骨!他簡直是換了一個人,讓她想嫌惡也嫌惡不起來。

  “我還不想睡耶,剛剛是騙娘的,不然她哪肯走。”石伯樂擦完臉,將巾子還給她,又不甘寂寞地側過身子,笑道;“幸虧玉姑祠的老婆婆厲害,我吃她的符水就好了,現在只是調養身子罷了。”

  “等相公好起來,一定得去還願,謝謝老婆婆。”她撇去滿腦子的疑惑,只是淡淡笑道。

  “當然了,還得捐出一筆可觀的銀子呢。”唉,大姐已經暗示他三千兩了。管他的,又不是他的錢,但柔兒可就不一樣了。

  “柔兒,你真是不要命了,怎能為我吮出毒血?很危險的。”

  “相公救了我,我竟還誤會相公。”曲柔憶及當時的狀況,也分不清到底是虛情假意還是真心擔憂了,哽咽道;“我不能不管相公……”

  相公!相公!相公!四大丫鬟八只美目圓睜,或咬牙,或絞指,或跺腳,少爺和狐狸精竟無視她們的存在,情意綿綿地談情說愛了……

  “那個……曲姑娘。”小暑不願喊少奶奶,插嘴道;“你再哭哭啼啼,就把咱少爺哭倒霉了。”

  小姬也叉腰道;“你累了就走開,換我們服侍少爺。”

  小娥忙換上最甜美的嗓音。“少爺,要不要小娥幫你捶捶背?”

  小珠不甘示弱地道;“少爺最愛我幫他活絡筋骨了。唉,好久沒讓少爺舒服舒服了。”

  “小暑,小姬,小娥,小珠,謝謝你們。”石伯樂笑瞇瞇地望著四個忠心耿耿的丫鬟,指示道;“大龍大虎大獅大豹每天跟著我到處跑,常聽他們喊腰酸背痛的,你們就一人一個幫他們捶捶背、活活筋吧。”

  “啊……”

  “不聽我的話?”

  “嗚!一四大丫鬟嘟著老高的嘴,心不甘情不願地開門出去。

  “柔兒,你坐這兒。”石伯樂終於耳根清靜,他將身子往床裡邊挪了挪,拍拍床板。“你靠著床柱舒服些。”

  他的體貼讓曲柔猶豫片刻,最後還是不敵疲憊,坐了下來,讓僵硬的背部有了依靠。

  石伯樂一雙漆黑的瞳眸眨巴眨巴的,歡天喜地的道;“柔兒,只要你在我身邊好好的,我就放心了。”

  真的是不一樣了。不只是外表和言行變得溫和,甚至心思也退化成孩童似地,少了心機,多了單純,甚至不懂人事……她幾乎很難想象他曾經是那麼兇惡地想要她……

  她閉上眼,甩了甩頭,不欲再想起那個醜惡的石伯樂。

  再睜眼,卻見一個眨著圓圓黑眸的石伯樂,天直無邪地瞧著她;明知他沒有惡意,她還是讓他盯得有點臉紅耳熱,忙深吸一口氣,道;

  “相公,我講個故事給你聽,你聽了就好睡了。”

  “好啊!我最愛聽故事了。”他翻過身子,改躺為趴,兩手交疊放在枕頭上,再將圓圓的臉蛋枕了上去,務必將自己擺得舒舒服服的,好專心聽她說故事。

  “古時候,有個人叫做周處,他脾氣很壞,蠻橫不講理,到處跟人打架,大家見了他都很害怕,能不惹他就不惹他。有一天,他看到一個老公公在哭,就問發生什麼事,那老公公哭著告訴他,這個家鄉有三害,百姓活得很辛苦,是再也待不下去了。周處很好奇,問老公公有哪三害。老公公就告訴他,第一害,河裡有一隻蛟龍,常常攪翻河水,害得兩岸淹大水,作物都淹壞了;第二害,山裡有一隻猛虎,見了人就吃,害得樵夫不敢砍柴,旅人不敢過山;至於第三害,就是你。”

  “你?我?我知道了!第三害就是周處!”石伯樂興奮地嚷道。

  曲柔望看他那童稚活潑的墨黑瞳眸,又繼續道;“周處聽了,決定除掉禍害。他先去殺猛虎,又去斬蛟龍,可是那龍很厲害,周處潛入水裡,跟它大戰三天三夜,最後,蛟龍的屍體浮出水面,老百姓發現周處沒有上來,非常高興,紛紛奔走相告第二害、第三害一並除了。可其實呀,周處早就上岸了,他聽到老百姓這麼說,才知道自己讓人那麼討厭,當下心裡非常後悔,沒想到他竟然是地方的大禍害,於是他……”

  “自殺了?”

  曲柔噗哧一聲笑了出來,搖頭道;“不,他離開家鄉,發奮念書,後來有了學問,變成一個勤政愛民的大官。”

  “完了?”

  “完了。”

  “好無聊喔。要我說喔,那個老公公一定是狐仙變的,故意點化他,要他改過向善。”

  “或許吧。”

  “柔兒你說,周處是不是有個紅粉知己陪他度過苦讀的日子?”

  “這……”曲柔臉蛋微紅。“我怎麼知道呀。”

  “一定有的啦。要嘛我這麼編,周處殺了猛虎和蛟龍後,傷痕累累地離開家鄉,不知何去何從,又被蛇咬了,暈倒在一個善心的小姑娘家門前,然後小姑娘為他吮毒,悉心照顧他,還會說故事給他聽……”

  他文思泉湧,滔滔不絕地編著周處和小姑娘的山居快樂日子,曲柔聽到類似他們之處,不免心跳加速;再聽到什麼狐仙跑出來教周處法術,打退黑白無常,不覺掩袖偷笑,沒想到他的想象力竟是如此豐富。

  他還是聽不出她的暗示吧?唉,他不只像個大嬰兒,他簡直就是一個完全不解世事的大娃娃!

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

  他不笨,他只是欠歷練。既然來到了這滾滾紅塵,瞧著樣樣事物新鮮有趣,又有柔兒陪在身邊,他豈不把握機會,好好地大玩特玩!

  嘿!心狠手辣、殘酷無情、霸道驕狂、為所欲為……這些日子來,他已經將石伯樂的個性摸得很清楚了。

  “哇!好多小攤子。柔兒你快瞧,糖葫蘆亮晶晶的,看了就要流口水。看!那兒桃子堆得像山一樣,我回頭得買一簍回去。啊!那個人好粗壯的手臂,嚇!舉起石磨了,太神奇了!吃了他的藥丸就能變大力士嗎?呵!這紅餅兒看起來挺好吃的,借我沾一口……”

  “相公,這是姑娘的胭脂,不能吃的!”曲柔忙奪下那只伸進嘴裡的圓胖指頭。

  她和石伯樂並肩走在熱鬧的大街上,路人紛紛走避。他說要出來逛逛,她是一定得奉陪到底;身為這個惡名昭彰的小惡魔的“寵妾”,她不免遭人指指點點,但很快地,指指點點的對象就由她轉為石伯樂。

  彷如初次來到市集,所有花花綠綠、琳瑯滿目、熱鬧有趣的人事物都能讓他興奮不已。只瞧他一下子跳到這邊看人吹糖,一下子又蹦到那兒瞧店家彈棉花,就像是個活潑好奇的孩童,睜大一雙圓圓的眼睛,想要將這個世界一次瞧個夠。

  曲柔甚至可以“聞”到他的憨奶味,相處日久,她越能感受那股屬於嬰孩才有的溫熱奶香氣息,這讓她很感困惑……

  石伯樂又跳到一個貨架前,開朗的眉目倏忽黯淡了下來。

  “唉,賣毛皮啊……”

  “大爺!您行行好,求求您!”忽然有人在拉他的袍擺。

  “大娘,快帶你的孩子走!你手髒,快放了石大少爺的衣服啊!”賣毛皮的小販嚇得趕緊趕人,免得惹怒了江漢城的冷血小惡魔。

  “走開!別打擾咱少爺。”四大隨從也趕忙過來拉人,石大虎拉婦人,石大獅和石大豹則各自拉走兩個孩子,看似趕人,實則救人,石大龍掏出幾枚銅板,急道;“給你錢,快走快走!”

  “咦!這條街怎麼好多人在討錢?”

  石伯樂發現到了,在這條熱鬧的大街裡,不只有多採多姿的各色攤販,還有很多衣衫襤褸、神情困倦、骨瘦如柴的乞丐,或坐或躺,形成這大街上極為不協調的畫面。

  當!也許是餓昏了,乞婦竟是接不住銅板,就任其掉到了地上。

  “去年北方鬧大水。”曲柔蹲下來撿起銅板,放到乞婦手掌上,回答石伯樂的問題道:“莊稼收成不好,很多人逃難到江漢城,好不容易捱過了冬天,到了春天,卻是沒錢也沒力氣回家鄉耕種。”

  “乞丐太多了,實在很不好呀。”石伯樂直搖頭。

  “少爺。”石大龍抓得住少爺的心思,忙道;“我這就去稟明縣太爺,轉知你的意思,教他早點將這群乞丐趕出城。”

  “不用他趕,我來趕。”

  曲柔驚怒地站起來,不顧他的面子當眾發難道;“你不能這樣!”

  石伯樂圓睜一雙無辜的黑眼,搔了搔圓圓的頭顱,有些為難地道;“可是,不趕他們去石家的西郊房子,他們就沒地方住啊。”

  此語一出,群眾大驚,任誰都知道石家的西郊大宅乃是豪華的避暑別院,平常空置在那兒,偶爾招待大官巨賈,平常百姓根本沒機會從大門縫裡偷瞧一眼裡頭的盛況。

  “嘿!”石伯樂開心地道;“那兒房間多,可以住下幾百個人,還有山、有湖、有樹、有花,生病的人在那兒養病,才能快點好起來。”

  “少少少……少爺!”石大龍結結巴巴地道:“這……再過一個月,老爺夫人就要過去那兒避暑了。”

  “在城裡也很涼快呀。你別瞎操心,我自會跟我爹說去。”石伯樂笑瞇瞇地道;“大龍,我平日見你很有統禦能力,這件事就交給你了。”

  “我……我不會啊!”統禦?石大龍快中暑了,他只是居四大隨從之首,“統禦”另外三個兄弟罷了。

  “哎呀,很簡單的。你就帶這些人到西郊房子,安排食宿——”石伯樂見石大龍兩眼翻白,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強人所難,忙笑道;“啊,大家一起幫忙吧。大虎,你去找大夫給他們看病;大獅,你去布莊搬布匹給他們做衣裳;大豹,你去楊西坡那兒領……我看先領個一萬兩出來,該花的錢就花,記得要記下賬來。”

  整條大街鴉雀無聲,只有不懂事的小嬰兒咿咿呀呀哭叫著。

  小惡魔行善?天為什麼還沒塌下來呢?

  
作者: 甜甜兒    時間: 2008-8-20 11:00 AM

“快去啊。”石伯樂見大家發愣,又笑著催道;“還有,這街上賣吃食的大哥大嫂叔叔伯伯們,就麻煩你們將這兒能吃的東西送過去,再跟我家大豹領錢。”

  眾人還是目瞪口呆,靜得連一根針掉下去都聽得到。

  “哥哥,有東西吃嗎?”剛才被趕走的小童又回來拉他的袍擺。

  “有啊!喂,那賣燒餅的,你先拿兩塊過來。”石伯樂一張圓臉笑呵呵的,又摸摸小童的頭。“你們跟大龍哥哥走,晚上還有香香的被子,讓你睡得安安穩穩的喔。”

  好不容易,石大龍晃了晃腦袋,牽過小童的手,帶著上百名乞丐往西郊走去,其它的小販也趕忙推車擔貨,一起去共襄盛舉。

  曲柔十分震撼,她和眾百姓一樣難以置信他的作為,可是,他的言行是那麼自然,笑容是那麼爽朗,難道……他果真轉性了?

  “相公……我……我可以幫上什麼忙嗎?”

  “讓他們去忙。”石伯樂大笑道;“你還得陪我去你們曲家。”

  “啊!”曲柔記起今日出門的目的,心頭又籠上一層陰影。“我大哥已經還你一萬兩,他又出門籌錢了,你今天是拿不到錢的。”

  “你大哥不在?好可惜。二哥在嗎?”石伯樂一副扼腕的表情。

  “二哥應該在。”

  “叫你大哥別忙了,我不是說慢慢還嗎?”石伯樂邁開腳步,又回頭看她有沒有跟上,依然像個大嬰兒似地呵呵笑道;“我今天就去請教你二哥有關布料生意的相關事情。”

  “布料生意?”

  “是啊,做生意總得了解貨物的成色、產地、生產、販賣方式……反正我都不懂,以前只會搶人家賺錢的生意,萬一以後沒得搶,那我豈不坐吃山空?所以還是本份學些正經的生財之道吧。”

  曲柔除了吃驚還是吃驚,就盯住他那對漆黝如墨的圓圓瞳眸。

  “說不定我今年可以和曲家合作布料生意喔。”

  “當真?”曲柔大膽地質問道;“你不會又陷害我家吧?”

  “柔兒,如果我當了周處,你是不是願意親我一下?”

  “呀!”答非所問,曲柔的臉一下子紅了。

  “哈哈!”他好樂!他會調戲姑娘了,瞧她臉紅得好可愛!

  再回頭,拉起她那忘了抗拒的柔軟小手,開開心心地往曲家而去。

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

  石家寬廣的庭園一角,二十來株大樹交織成一片小小的樹林子,綠樹成蔭,枝葉隨風擺動,走在林間,頗感清涼舒適。

  可如今林子下的人們卻是急如熱鍋上的螞蟻,著急地望著樹上的兩個人——不,那個女的不重要,重要的是那個石家的命根子呀。

  “老爺,夫人,少爺不能關掉傃香閣啊!”楊西坡選在最不適當的時刻出現,一臉大便地哀號道:“這是石家最賺錢的事業,很多人靠著傃香樓混口飯吃……”

  “吵什麼!”石鉅象看也不看他,轉頭怒罵道;“你們這四個笨蛋!怎麼讓少爺爬上去了……”

  四大隨從仰頭望向兩丈來高上的少爺,他坐得可穩了,兩隻短短的手臂撐在樹枝上,讓自己兩條短短的腿在空中蕩呀蕩的,再笑嘻嘻地朝坐在旁邊樹上的少奶奶擠眉弄眼,雙手一張,身子往後一仰,噗咚一聲——嘿!少爺沒有掉下去,而是穩穩地接住少奶奶丟過來的皮球。

  少爺少奶奶好樣的樹上功夫!他們最近看多了,見怪不怪了。

  “老爺,是我們的錯。”石大龍還是得說些推卸責任的臺面話。“實在是這些日子忙進忙出,大夥兒都累了,少爺特地恩準我們在樹下睡個午覺,豈料一睡起來,少爺和少奶奶就爬上去了。”

  石鉅象憂心地望著兒子。“他從小就不會爬樹,跑了兩步就喘,怎地現在靈活得像隻……”他苦苦思索到底是像什麼動物來著了。

  “狐狸!”小珠迫不及待地回話。

  “嗚!就是那隻狐狸精把咱伯樂孩兒迷得失去理智了。”石夫人讓小娥和小姬扶住身子,淚漣漣地道;“我去玉姑祠求來的制狐狸精符咒,你們床底、粱柱、馬桶都貼好了嗎?”

  四大丫鬟同仇敵愾,齊聲回道;“都貼好了!”

  再加上忠心護主的她們四處祈求,房間裡所有少爺少奶奶看不到的地方,全部貼滿了趕走狐狸精的五顏六色鬼畫符。

  “啊!”尖叫聲四起,原來是石伯樂縱身一躍,就要直直落下。

  “咦!這麼多人在下面?”石伯樂這一躍,卻是往下斜飛抱住樹幹,待雙手雙腳一抱牢,立即興奮地叫道;“爹,娘,你們也來了!”

  “伯樂,你不要嚇娘啊,娘年紀大了,嗚嗚!”石夫人淚水狂噴。

  “喔。”石伯樂抱住樹幹滑了下來,雙腳一落地就抱住胖胖的娘親,笑道;“娘,你別動不動就哭嘛,我爬樹就跟走路一樣,不會有事的。”

  “可是……嗚!咦!”石夫人忽然覺得難為情,趕忙推開兒子,破涕為笑道;“都多大了,還抱著娘撒嬌?該不會晚上你也抱……”

  一雙老眼又瞪向那個換上一身勁裝、正慢慢爬下樹的曲柔。

  “晚上?”石伯樂興匆匆地道;“今晚我為爹娘請來最好的素菜大廚,不能再讓你們陪我啃硬蘿蔔了。”

  “啊嗚!”楊西坡逮到機會繼續哀號。“少爺,你不能將傃香閣改成素菜館,一年短收了幾千萬兩……”

  “素菜很好吃啊,做得好的話,一樣可以賺錢。”

  “伯樂,這麼重大的決定怎麼不跟爹商量?”石鉅象臉色凝重地道;“傃香閣是石家的發跡事業,從你高祖父開始經營……”

  “結果五代一脈單傳,人丁單薄,積財不積福。”石伯樂接著道。

  呃,嚴格說來,若不是他在這兒充當少爺,石家早就絕後啦。

  “這個,嗯,那個……”石鉅象偷瞧夫人一眼,語氣打結。“你二十歲才和姑娘在一起,不像我,不、不是我,你爺爺他們十二、三歲就成天跟丫鬟廝混睡覺,當然精血過早衰敗,怎麼生也生不出來了。”

  “老爺,你本事如何我是最清楚了,可別怪我沒為伯樂添上幾個弟弟!”石夫人怨恨地看他。

  “這……扯到哪裡去了!”石鉅象趕緊拉回正題。“伯樂,楊大掌櫃顧慮得很周到,關了傃香閣,你叫裡頭的姑娘呀嬤嬤呀龜公呀丫頭小廝哪兒去討生活?我們總得替人家想想。”

  “都安排好了。柔兒,你幫我說說。她好聰明,這都是她的主意呢。”石伯樂語氣興奮地拉過曲柔。

  面對石鉅象,曲柔低眉斂目,不卑不亢地道;“石老爺,石家家業很大,用的人也多,只要稍加留心,便可妥當安置所有需要幹活兒的人們;至於姑娘們想嫁人的、回家的,石少爺送她一筆錢,沒地方去的姑娘就請人教授制衣裁縫的手藝,將來可以在石家新開的衣鋪子謀生賺錢。”

  “姑娘們對這樣的安排都很高興呢。”石伯樂開心地補充道。

  “老爺,又花掉上萬兩銀子呀。”楊西坡始終哭喪著臉。

  “哎呀,楊西坡!這是我石家的錢,又不是你的錢。”石伯樂笑瞇瞇地道:“還是讓你少了中間揩油的機會?沒關係啦,我再給你加年俸,作為補償。”

  “少爺,冤枉啊!”楊西坡臉色驚恐,立刻舉手發誓。“我對老爺少爺忠肝義膽,謹守本分,絕不敢多拿一個子兒,如有虛言,教我立即下痢不止……啊?!”

  “別發誓了,伯樂決定就是了。”石鉅象不耐煩地揮揮手,打從他接下家業,再交到兒子手中,這中間不過十年,他一切交楊西坡打理,樂得什麼都不管。如今兒子青出於藍,他得以安享晚年,這就夠了。

  “楊西坡,你話還沒說完,去哪兒?”石伯樂疑惑地望向突然捂著肚子、五官皺成一團、加快腳步跑掉的楊西坡。

  石鉅象和石夫人又拉著石伯樂說話,問東問西,而曲柔身為一個非石家人,無人理會她,她也就默默地退到樹下。

  她撿起掉在地上的皮球,輕輕拂去上頭的泥土,轉到大樹後頭,一個人將球丟上了天,自顧自地玩起來了。

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

  夜深入靜,曲柔躺在床上,輾轉反側,難以成眠。

  她將床帳掀開一條小縫,黑暗中,依稀見到那個圓滾滾的身子歪在長榻,他兩手抱住枕頭,臉頰側貼在手臂,趴睡在榻上小幾上面,也不知是怕冷還是習慣,有時他會將雙腳縮到榻上,將自己蜷曲得像是一隻小小的狗兒或貓兒,憨憨地打著呼兒。

  這種姿勢也能睡得如此香甜?

  她放下床帳,坐直身子,抓起身邊的一條薄被,卻是有些猶豫。

  她竟然怕他著涼?

  一道明晃晃的白光倏忽照亮房間,隨之轟隆一聲巨響,在暗黑的夜空打下了巨雷。

  她被突如其來的雷聲嚇了一跳;她不怕打雷,而是顧慮著他若驚醒了,她就不好意思為他“蓋被子”了。

  唉,好矛盾的心情。她又將床帳掀開,想看他睡得好不好,驀地又是一聲轟雷,伴著“吱”一聲,一團溫熱的小東西突然撞進她的懷裡。

  她很克制地不驚叫出聲,人也隨著那撞擊的力道跌躺了下來。

  “吱吱……嗚嗚!”小東西發出驚恐叫聲,不斷地顫抖著。

  她察覺懷裡的劇烈顫動,忙摸向那團毛茸茸的事物,此刻又是白光一閃,她清清楚楚地看見那是一隻小白狗——不,是那隻小白狐!

  她不會認錯的,那隻小白狐小巧乾淨,尾巴像是一大團輕軟的雪白羽毛,此刻拂在她鼻子前,又搔得她酥癢不已,差點就要笑出聲。

  “你……”她驚訝地抱它坐起來,不斷地撫摸它那柔滑的細毛。“你怎麼會在這裡?莫非是石伯樂抓你來的?”

  當然不是!嗚嗚,嚇死了,我最怕打雷了,一打雷就現出原形了。

  “別怕,別怕,你抖得很厲害啊。”她將它緊抱在胸前,以自身的溫暖去安慰那抖動的小身子,柔聲安慰道;“不怕了,打雷沒什麼的……”

  轟隆!轟隆!連續兩聲雷鳴震得他四蹄亂爬,又往她懷裡鑽去。

  嗚嗚,天一打雷,腦袋就空白了,法力也跑光光了。

  “這麼怕打雷啊?那你住在山裡怎麼辦?”她不住地撫摸它。“不過,你那裡有同伴吧?有伴就不怕了……”

  她想到了自己,手勁緩了下來。

  隻身一人待在石府,想說心事也沒有對象,她甚至不敢訴諸紙筆,就怕被石伯樂看見,這種孤寂的滋味實在難以言喻。

  大雨急遽而下,聲勢浩大,雷霆萬鈞,啪答啪答地打在屋瓦上。

  她彷若被大雨包圍,找不到出路,惶然無助,更添孤寂。

  柔兒,怎麼發呆了?他抬起頭來,望向那張略帶憂傷的臉孔。

  “噓,我得小聲點,不然會被外面那個人聽到。”她摸摸它的小頭顱,以臉頰蹭了蹭他柔軟的狐毛,像是在安慰自己似地低聲道;“不怕了,打雷不怕了,真的沒什麼好怕的,要不我明天帶你回姑兒山?那裡好清靜,沒有煩惱的事情……唉。”

  柔兒,你在煩惱什麼?

  “可他一定不會讓我走的。好奇怪,回江漢之前,他是那麼壞,怎麼在山上摔一跤,人就變得像孩子似地?”

  抱著小白狐,她竟當它是個伴兒,咕咕噥噥跟他說起心事來了。

  “我本來很討厭他,非常討厭,可是現在……”她抓抓它的耳朵,不覺綻開微笑。“呵,你的耳朵好軟,這樣摸著舒不舒服呀?”

  當然舒服了,唉!當石伯樂讓你討厭,我選定當回狐狸快活些。

  “你知道嗎?我沒辦法去討厭一個總是笑呵呵的大嬰兒,他跟以前不一樣了,他會幫助窮人,關掉妓院,學習本分做生意。也許,他真的改過了,可就算他變好人,我也不可能喜歡他的。”

  說著說著,她也覺得自己顛三倒四,既沒辦法討厭,也不可能喜歡,卻又想多看一眼那對純然黝黑的童稚圓眸,還想幫他蓋被子!

  “哎,不說了。”她將它舉抱到眼前,拿鼻子蹭了蹭它的小鼻頭,笑道;“我怎麼回事?跟你說這些有的沒的,你又聽不懂。”

  呵呵,軟呼呼的小鼻子呀,柔兒,你好香,我要用力聞聞。

  “我不想騙人。一開始是勉強喊他相公,”她又將它抱在臂彎裡,任它攀爬在她的肩頭,還是自書自語下去,“我以為我能改變他什麼,其實是他自己改變的,我頂多幫他拿點主意,可他有的是能幹的掌櫃和管事,那我還留在這裡做什麼呀……”

  對喔,黑白無常不追你了,要不是上回被蛇咬了,我早該送你回家了,早走晚走還是得走,可是,好像有點捨不得耶……

  雷聲轟轟,雨聲淅瀝,雨打荷塘,濺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,圈圈交錯,晃漾出數說不盡的小小波濤。

  曲柔摸摸自己的心跳,卻是摸不出自己的心思,兀自發呆,忽爾臉上溫熱微癢,那熟悉的感覺令她輕輕笑出聲來。

  “舔我?”她任它的小狐頭到處亂蹭亂嗅,閉起眼睛,感受小舌在她臉上柔柔地、慢慢地舔著。

  有點癢,但很舒服;那條狐狸尾巴輕輕地在她頸邊搖呀搖的,她彷彿飛上了雲朵,輕飄飄,無拘無束,所有煩心事都懶得去想了。

  “唔,我有些睏了。”她抓住被子,想要蒙頭就睡,又用力拍拍額頭,力圖清醒。“你等一下,下雨天涼,我去幫他蓋條被子。”

  我就在這裡呢,我跟你蓋同一條被子。

  她終究不敵它溫柔的催眠,眼皮沉重無比,很快就跌入了夢鄉。

  他咬起被子,密密實實地將她蓋妥,再輕巧地鑽進被子,窩在她的肩頸邊,舔了舔她那柔嫩的臉蛋,這才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。

  管他打雷下雨,只要伴著柔兒,他什麼都不怕了。

  一人一狐體溫互相偎依,在甜美的夢境裡,有了彼此。


第五章
  
她一定是做夢了,小白狐怎會出現在石伯樂的房間裡呢?

  可是——她凝視擱在帖子裡的一根毛發,以指腹輕輕捻了一下,這麼柔軟、這麼雪白,她似乎還可以感覺它臥

在頸邊,那種帶點憨奶味的毛茸茸溫熱感……

  “柔兒,我們可以走了。”身後傳來石伯樂的聲音。

  “喔!”曲柔慌忙將帕子折好,貼身藏在懷裡,若無其事地回頭笑道;“相公,事情都處理好了?”

  石伯樂從賬房走出來,笑瞇瞇地道;“南大街那排老房子破破爛爛的,一下雨就漏水,你說看了礙眼,我就叫
人拆了。”

  “雖然你是地主,想怎麼做就怎麼做,可這樣一來就有很多人沒了房子住,準備要餐風露宿了。”

  “這還不簡單!那群北方逃難的鄉親養好了身子,開開心心回家去了,西郊宅子又空下來,我讓南大街的父老
兄弟去那兒幫我看幾個月的園子,等新房子蓋好了,他們也差不多可以回家過中秋了。”

  “你可不能漲租金喔。”

  “我錢很多了啦,要賺就賺大錢,不賺這一點蠅頭小利。”

  “多謝你,相公。”曲柔語聲微微哽咽。

  她誠心誠意為老百姓向他道謝。這些日子以來,只要她提出建議,他皆欣然接受,而且雷厲風行,立刻交辦下去。

  江漢城的百姓紛紛傳頌著,小惡魔石伯樂發善心、行正道,甚至相貌也跟著改變,現在的他容光煥發、笑容
可掬,簡直成了小彌勒佛了。


  “哈,謝什麼!”石伯樂摸摸她的頭髮,躍躍欲試地道;“石家產業那麼多,又黑又亂的,趁我還在的時候整理
一下。”

  曲柔不明白他說的什麼“還在的時候”,正待問明,石伯樂又轉頭招呼道;“對了,楊西坡,明天請江漢城所有

做毛皮買賣的商家吃飯,都邀好了嗎?”

  跟在後頭出來的楊西坡垮著臉道;“都邀齊了,全部會到。少爺,你放棄毛皮生意,將好處白白送給人家,還

請他們吃飯?”

  “你想想,如果你的皮給人扒了,那有多痛啊。”石伯樂不寒而栗,忙搓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,無奈地道;“可

毛皮保暖,天生注定作為衣裳的材料,我請他們吃素菜,講講道理,要他們留心,山裡的狐狸野狼老虎兔子,有

孕的、幼小的不抓,一年別超過某個數量……”

  “少爺啊,人家要賺錢,哪管你這些無聊的道理?”

  “一定有人懂得相公的用心。”曲柔低頭扯扯石伯樂的袖子,又抬臉朝他笑道;“賺錢是長遠之計,不能只看眼

前。要是連小動物都抓的話,以後再也抓不到野獸,不只斷了山裡的生機,也斷了生意人的生機。”

  “嘿,柔兒,你是第一個懂我用心的人。”

  “相公,我再也不穿皮衣皮裘皮靴,不用皮制的東西了。”

  “好柔兒!”石伯樂笑呵呵地,也去扯她的袖子。

  楊西坡忍著氣,就看小兩口扯來扯去,什麼嘛!石家百年的產業就讓這兩個小娃娃當遊戲玩,少爺摔糊塗就

算了,好歹他身為大掌櫃,有一定的決策份量,偏生少爺對小愛妾言聽計從,該賺的不賺……

  “楊西坡,你的臉怎麼扭得像麻花糖?”石伯樂始終帶著一張笑臉,又道;“明天我去拜會巡撫,你銀子準備好了嗎?”

  “都用錦盒封好了。”哼,總算還記得正經事。

  “嘿!他收了我二千兩,就得答應我多開十條商船的營運權,外加辟築一個石家專用的碼頭。柔兒,你說這筆
生意劃不劃算?”

  楊西坡氣惱地插嘴道;“少爺,你這十條商船就自己經營嘛,何必又租了出去?賺租金不比賺來來回回的運貨
錢啊。”

  “我不能什麼都吃,會撐壞肚子的。江上已經有我石家八十條大船了,夠了夠了,多了這十條就分出去,有錢
大家賺,皆大歡喜。”

  “這又是少奶奶……”楊西坡斜眼瞪向曲柔。


  曲柔故意不接觸楊西坡的目光,而是望向窗外爬滿青蘿的牆壁,那兒淡淡的綠色,搭配地上數十盆柔白色的

檔子花,讓本來是灰禿禿的泥牆中庭變得暖意融融,而且不只這塊地方,石家和所屬店鋪四周皆遍植美麗花草,

放眼看去,令人心曠神怡。

  “柔兒好厲害呢。”石伯樂喜孜孜地道;“她以前就會幫她爹爹哥哥拿主意,女孩兒的心思細膩,想得長遠……”

  “幸虧少爺沒將她送到傃香閣。”

  “楊西坡,你忘了,現在不叫傃香閣,叫清香素菜館。”
  
“少爺不如將這賬房改成佛堂好了!”楊西坡仗著二十年大掌櫃的身分,還是生氣得拂袖而去。

  “我拜的是玉姑仙子,不是拜阿彌陀佛。”石伯樂吐了舌頭,瞠大圓眸。“柔兒,我們終於惹惱他了。”

  “相公每年添他一萬兩銀子,他還不滿意?”曲柔笑問道。

  “呵呵,只要他經手的帳務,每年總要順道抹走幾十萬兩,唉,一萬兩不看在眼裡呀。”石伯樂倒也不煩惱,仍

是笑嘻嘻地道;“他大權獨攬太久,也是時候分攤給下頭的掌櫃們了。還有,龍虎獅豹也得讓他們學點正經的營生

本事,不能一輩子跟在我身邊當隨從。”

  談笑用兵,看似遊戲人間,隨意玩弄石家龐大的產業,曲柔卻看得出他是大智若愚,為家業打下穩固的基

礎,以待長長久久傳給子孫。

  他本來就是這麼聰明的吧?她只需稍加指點,他即可觸類旁通。但令她感到困惑是;為何一個人的性情竟能

轉變如此之鉅?害她越來越沒辦法討厭他,也越來越無法虛情假意。

  “相公想得很周全。”還是給他一個虛假的笑容吧。

  “對啊,萬一我出了什麼事情,大家才不會亂了手腳。”

  “咦!”

  “而且爹娘對我那麼好,我離開之前一定要為他們積點福德。”

  “離開?出事?相公你在說什麼?”曲柔心中打個突。

  “人總是有個三長兩短……”
 
 “相公,我不許你胡說!”

  曲柔忽然慌了,他年紀輕輕,說什麼不吉利的話!

  怎會這樣……她更慌的是自己不平靜的心思。明明他是一個害得曲家破產、更逼她不得不和他一起“睡覺”的大

壞蛋,為什麼她竟會心慌……

  不,不能原諒他過去的作為,她應該要討厭他!

  喊相公是不得已的權宜之計,和他爬樹玩樂只是應付他的童心,幫他打理家業是為了不讓更多人受害——老

天!她需要這麼多理由來說服自己討厭他嗎?不能僅僅就是討厭他這個帶點憨奶味的大嬰兒嗎?

  “狐不狐說都好。”石伯樂搔搔頭,繼續交代事情;“柔兒,叫你大哥不要再去借錢了,利錢的負擔太重,我乾

脆將手上一筆江南絲綢生意轉給你大哥,等他賺足了銀兩再拿來還我。”

  “那時我就可以走了嗎?”她猛然問道。

  “你現在就可以走了。”

  好難堪!曲柔好想一頭撞死。她還在掙扎該不該討厭他,他卻像是玩膩了玩具的孩子,隨手就將她丟開了。

  “你爹娘昨兒個回城了,你應該回去見見他們。”

  “你只是……要我回去見他們?”曲柔眨著水眸,渾身不自在,臉蛋也莫名地燥熱起來。

  “對啊,你一定很想念他們。”石伯樂注視她逐漸染上紅暈的臉蛋,仍想照常咧開笑容,嘴角卻像是被膠泥封

住,只能牽了牽。“回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吧,柔兒。我知道,你在石家一直很不開心。”

  曲柔為之一震!他不是成天傻呼呼地笑,怎會注意到她的心情了?

  “奇怪,眼睛溼溼的?”他不解地拭了拭眼角。

  “相公,你在流淚。”她聲音很輕,拿指頭為他拭去淚痕。


  “我哭了?”三百年來沒掉過一滴淚的他竟然會哭,唉!人的七情六欲是怎麼回事?好像是心口一疼,眼睛就冒水了。


  他得想一想,喔,原來——悲傷,流淚;開心,大笑;分別,流淚;撫摸,大笑。所以,分別是悲傷,撫摸是開心!呵!應該開心的。

  “柔兒,你的手好軟,摸得我好舒服。”他綻開一個憨笑。


  “相公……”曲柔輕撫他有如嬰孩般柔嫩的圓臉,她也好想哭,只是“回娘家”小住幾天罷了,為何搞得好像生離
死別?

  “柔兒,天上有白雲,地上有流水,山中有狐狸,很多事情都有天地的規律,不能再違拗下去,我保護你也差
不多了,是該回去了。”

  “你在說什麼?”是誰該回去?她?他?回哪裡?

  “來,這個給你。”他從懷裡拿出一片綠得發亮的葉子,抓下她撫在臉上的柔軟小手,將葉片放置在她的手心,

微笑道;“這是護身符,保佑你不受邪靈瘴氣所侵,平平安安,長命百歲。”
 
 “這……只是葉子……”她止不住淚水,他又在跟她玩什麼遊戲?


  “不是普通葉子喔,是神仙加持過的,有符咒法力在上頭。”

  “你就愛玩,要爬樹摘葉子也不找我,什麼時候偷偷去摘的?”
  “剛剛。”


  “討厭!你騙我!”她再也撐不住笑容,搶過葉子,驀地哭了出來,大喊道;“石伯樂!我討厭你!我討厭你!

非常討厭!一千個一萬個討厭你!討厭!討厭!”

  “我有這麼討厭?”他心裡溢出一種酸酸的感覺,好像他不小心吃到未熟的梅子,卻又哽在喉中不上不下的酸苦
滋味。

  “你是很討厭……”曲柔慌地住了口。
  
這個孩子似的石伯樂,什麼時候如此深刻地牽扯她的心情了?

  她趕緊以袖抹淚,鎮定地道;“相公,我回去看爹娘了。你千萬別去,雖然我大哥二哥好像有點原諒你了,但

我爹娘看到你一定又會生氣。”

  “我不會去的,我待會兒叫人送你回家。”

  一直形影不離的他們終於要分開了,曲柔望著那對黝黑如墨的瞳眸,他總是開開心心笑著,無憂無慮笑著,

現在也還是單單純純笑著,帶點水光,帶點憂愁——也許,是她想太多了。

  心情紛亂,只能化作一句簡單的道別。

  “相公,再見了。”

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

  終究是要告別人間繁華了。

  明天見巡撫是個好時機。等談完正經事,他出了巡撫府的大門,就準備在眾目睽睽之下,踩到香蕉皮摔死

吧。這樣就怪不了任何人,誰也不必為他的橫死負責,他就可以安心回姑兒山修煉了。

  唉,要不是大姐拼命催他,人界這麼好玩,又有陪他玩耍說故事的柔兒,他真是捨不得離開呀。

  沒辦法,既然生為狐狸,那他只好繼續往狐仙之路邁進了。

  夜深了,今晚柔兒不在,他也不怕現出原形,噗一聲變回狐身,踩著小蹄子,用鼻子頂開門,打了個大呵
欠,往他那個軟軟的大紅枕頭撲飛過去,準備睡個有點寂寞的覺……

  “小狐狸……”

  身形凝住,四蹄在空中抓了抓,咚地一聲,他掉下地面,難以置信地望向坐在床帳裡的她。

  柔兒……你回來了?你才回去一個下午就回來了?

  “小狐狸,你白天躲到哪裡去了?晚上才出來?”曲柔亦是驚奇不已。不是夢,小白狐狸確實出現在房間裡,而
且還是它自己開門進來的呢。

  她跑下了床,抱起它的小身子,心疼地輕揉著。

  “對不起,突然叫出聲,你有沒有摔疼了?我可得將你藏好,不然他回來了,說不定會抓你去扒皮……啊,不
會了,他現在不壞了,你們可以一起玩……啊啊啊,呵呵。”

  柔兒,你回來了,我好高興!他縱起身子,伸出小舌猛舔她的臉頰,好像不這麼舔,就無法表達出他滿心的興奮和歡喜。

  “哈哈哈,你就愛舔我。”曲柔被它舔得酥癢難當,想將它抓開一些距離,豈料小狐狸索性抓緊她的肩頭,不肯

離開了。

  柔兒,柔兒,原來我好想你,才半天不見你,我就想你了。

  “你這麼喜歡我呀?好吧,讓你親親,親夠了再給你吃果子。”
  
曲柔嘴角噙著笑意,乾脆按住小狐身,免得它掉下來。


  從沒見過這麼“好色”的狐狸。要是待會兒石伯樂見到這隻頑皮小狐,孩子心性的他一定也很開心,他們同樣帶著奶味……


  一樣的憨奶味?

  “賊小狐!還給我!全部還給我!”

  男人的聲音突如其來,極為低沉,彷彿是從幽深的地底鑽了出來,帶著一股強烈的怨恨和忿怒,轟得整間房

間不斷地回響著“還給我”、“這給我”的回音。

[ 本帖最後由 甜甜兒 於 2008-8-20 11:04 AM 編輯 ]
作者: 甜甜兒    時間: 2008-8-20 11:08 AM

曲柔全身寒毛直豎,慌張地四處張望,想找出那個闖進來的男人,隨即門窗碰地一響,無風自動關上,燭火也瞬間熄滅,整個房間陷入極度的黑暗,明明是夏日,周遭卻瞬間變得冰冷無比。

  “誰……”感覺有人向她走來,她退後一步,壯膽大叫。

  吱!身上的小狐狸跳了出去,往黑暗中那個看不見的人形撞去。

  “可惡的小狐狸!咬我……”那人怒吼一聲,一股冷風橫掃出去。

  碰!小狐狸撞上牆壁,結實的碰撞聲令曲柔的心都絞起來了。

  痛死了!果然是生於憂患,死於安樂,小弟我這些日子疏子修煉,竟然著了你的道!

  “你是誰?你要做什麼?不準你亂來!”曲柔驚駭大叫,雙手在黑暗中摸索,想要抱起被摔出去的小狐狸。

  “我是誰?你忘了?我是石伯樂呀,我來找你相好了。”那人陰惻惻地笑著,陰風猛烈地往她吹去。

  惡鬼!不許你欺負柔兒!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!

  “賊小狐,你冒了我的身分,享盡我應有的榮華富貴,還睡了這小妞兒!”那人越說越恨,講到最後已是淒厲大叫,回聲又轟得房間牆壁不斷震動。“我不甘願!我不甘願!我要拿回來!”

  “你在說什麼?”曲柔擋不住強烈的冷風,艱困地移步到床邊,眼睛稍微適應黑暗,看到那個人形慢慢現出淡淡的白色輪廓,驚疑地道;“你不是我相公,他講話不是這樣的!”

  “我就是石伯樂,我教你看清楚了!”

  “我才是石伯樂。”

  燭光一閃,重新亮了起來,曲柔用力眨了眨眼,就看見房間多出兩個人,彼此隔著一張圓桌,劍拔弩張地對峙著。

  一個是她所熟悉的石伯樂,圓圓的娃娃臉沒有笑容,黑眸凝重,額頭正緩緩淌下鮮血;另一個則是披頭散發、渾身血污,相似的圓滾滾身材,依稀看得出他那殘酷的目光,緊擰的嘴角,狠戾的臉色……

  他也是石伯樂……

  天!她震驚得無法思考。這是什麼情況?石家有雙胞胎兄弟嗎?他們故意躲在房間突然跳出來嚇她嗎?

  “惡鬼!走開!回去你的地方!”這個石伯樂大叫一聲,雙手比劃起來。

  “哼,我還怕你這隻賊狐狸的把戲嗎!”那個石伯樂也是雙手一揮,不屑地吼叫道;“這些符是什麼玩意兒!唬不了我的!”

  剎那間,叭!叭!叭!所有貼在梁上、床底、桌下、椅背、帳頂的符咒紛紛剝落飛出,甚至簾子後面的馬桶也蹦跳而起,將幾張紅色符咒擠了出來,頓時整間房間不起符咒大雨,好似天女散花,令人眼花繚亂。

  “起!”這個石伯樂將所有符咒打向那個石伯樂。

  “去!”那個石伯樂將符咒轉了方向,往曲柔撲了過去。

  曲柔跌坐在床上,眼睜睜看著一團符咒再度轉個方向,全部飛撲在那個石伯樂身上,他卻只消一抖,立刻全部震落,同時也震落了一身濃污血水,從他離地一尺的衣袍流了下來……

  她明白看到了什麼,頓時背脊發涼,驚駭得無法叫出聲音。

  “柔兒!”這個石伯樂正在努力鬥法,急得大叫道;“拿樹葉護身,快念菩薩,還是阿彌陀佛都好!”

  “啊……”曲柔慌忙按向胸口,那裡貼身藏著包裹樹葉的帕子,手心才按了上去,頓覺一股暖流源源不絕注入,稍稍平穩了她的驚恐。

  “求玉姑仙子保佑相公……”

  “不要念玉姑仙子!”他焦急大吼;“念佛!惡鬼最怕佛號了!”

  曲柔趕忙拿出葉子,緊張結巴地念道;“喔……阿彌陀佛,阿……彌……陀佛,阿彌陀佛……阿阿……”

  聲聲佛號,念得斷斷續續,支離破碎,卻讓那個石伯樂變了臉色。

  “可惡!沒辦法使力!”那個石伯樂臉孔扭曲,破口大罵道;“賊狐妖!你竊佔我的身分,竟敢搬佛出來對抗我!”

  “我也是不得已的,我很快就要走了,你快回去你的地方。”

  “好!你走!我只要曲柔!她本來就該跟著到陰間服侍我的!”

  “我不許!你做壞事活該該死,不能拖她下水!”

  這個石伯樂一步步逼近,口氣和手勁也逐步加重,那個石伯樂也不甘示弱,即使佛號震得他氣勢稍減,但還是陰風慘慘,不斷地掀桌倒椅。

  “哼!賊狐畜也不過這點本事,還敢逆轉生死,冒充為人……”

  “你該輪回就去輪回!你回到這裡也是逆轉天道!”

  轟!十數片葉子激射而出,立即化為十數道星火,將那個石伯樂圍燒起來,他見狀猛然跳開,鬼吼鬼叫了起來。

  “眾兄弟!別看戲了!快出來幫我,不要怕這隻小狐妖!”

  “來了!”四方傳來陰寒的鬼笑聲。

  “哪來這麼多鬼……”這個石伯樂驚訝不已,立刻打出護身手勢。

  曲柔膽顫地看著兩個石伯樂鬥法,已經無法思考這是怎樣的一個情況,她全身不斷地顫抖,佛號早就念不出來了,因恐懼而劇烈抖動的手指頭也抓不住薄薄的一片樹葉,就讓它那麼掉落下來。

  葉片離了身,一隻冷得像冰塊的雞爪立刻緊緊地鉗住了她。

  “嘿嘿,小美人兒果然香嫩,難怪老大想盡辦法也要回來。”

  “啊!”她驚叫出聲,轉頭就看到一個削去半邊頭蓋骨的男人蹲在床邊,賊眼賊笑地摸她,那腦袋裡的血塊還像滾湯似地冒泡,她再也無法忍受一波一波襲來的強烈恐懼,崩潰地大聲哭喊道;“相公!相公!”

  “去!”這個石伯樂一個轉身,揮掌拍開那隻流血小鬼,人也跟著飛奔到她身邊,雙手張開,抱住她顫動的身子,迭聲安慰道;“柔兒!不要怕,我在這裡保護你。”

  “相公……嗚嗚,我怕……”曲柔一聞到那熟悉的憨奶味,立即將整個人蜷縮進他溫熱的懷裡,再也克制不住地放聲大哭。

  太恐怖了,鬧鬼了,她八字明明有六兩重的,怎會看到鬼啊?

  “曲柔,他不是你的相公!”那個陰惻惻又帶著怨恨的聲音怒道。

  “是!他是!”曲柔不住地哭叫,不願抬頭亂看。

  “惡鬼!你再不走,休怪我無情!”這個石伯樂生氣地道。

  她躲在他的懷裡,完完全全感覺到他狂跳的心臟和起伏的呼吸,更能感受那有力臂膀的緊密護衛,即使此刻她恐懼得幾乎失去意識,她仍然知道,他正在努力保護她。

  那是惡鬼啊!她掉下驚懼的淚水,無能為力地抓緊他的衣服。

  “兄弟們,上!這隻賊小狐法力有限,將他撕了!”

  “嘿嘿,小姑娘給老大,我們分了這隻小狐狸吧。”

  曲柔聽到眾鬼的笑聲,不禁啞聲哭道;“相公……”

  “柔兒,別怕,我在這裡。”那溫柔堅定的聲音命令她道;“閉上眼睛,你放心,你會忘了這一切……喂!你們怎能偷襲我啊……”

  昏天黑地,砰砰碰碰,喀啦叮咚,曲柔聽到了很多奇怪的聲音,也知道他正在不住地挪動身體,但無論他怎麼動,或跳或滾,他仍是緊緊地擁住她,絲毫不讓她受到傷害。

  “嗟!地府丟失了這麼多隻鬼,也不快來清理清理……”

  突然又傳來一個女子的清脆聲音,明顯地流露出不悅情緒。

  “哇嘿!這個風騷漂亮!夠勁兒!”眾鬼齊聲尖叫。

  “再看……還想再死一次?再看,老娘就挖出你們的鬼眼睛!”

  這是誰?曲柔意識模糊了,恐懼也慢慢消失了,她想看看是誰來了,但她沒有力氣,她的身子好沉、好沉,聞著那香香的憨奶味,終於沉入了最深的安眠裡。

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

  小珠小暑小姬小娥四大丫鬟緊盯著在前頭燒香的曲柔。雖然少爺不要她們跟來,但她們是跟走了,因為看住狐狸精就是她們的使命。

  “嚇!你別看她小小年紀,也不知哪裡學來的床上功夫,竟然可以把床架震到斷成一截一截的,還把少爺捏得滿身是傷。”

  “是咱少爺太重了,他最近老像個小孩子蹦蹦跳跳,說不定是少爺將床給玩壞的,不然他怎麼一再叫我們別說出去?”

  “我看一定是吵架了,整個房間扯簾子、摔枕頭、撕被子、踢桌椅,連馬桶都給踢翻到門邊。呼,幸好裡面沒東西!這姓曲的女人未免太驕縱了,吵個架都可以將房間翻了過來,累得我們還得一一收拾。”

  “唉,一邊收拾,一邊還得瞞著老爺夫人。要是夫人知道了,恐怕又哭得石家大宅淹大水。唉,我們當丫鬟的實在好為難。”

  曲柔拿香虔誠祈求,無心理會四大丫鬟的閒言閒語,因為今天早上她跟她們一樣震驚。她一覺醒來,不明白房間為什麼會亂成了這樣,如果是半夜地震刮大風老鼠搗亂,她又怎會沒有醒來呢?

  她問蹲在地上收拾的石伯樂,卻被臉上青一塊、紫一塊、額頭包扎著布條的他給嚇了老大一跳。

  他笑嘻嘻地說是昨晚喝醉酒,在房間摔得東倒西歪弄傷的。

  是嗎?曲柔望著玉姑仙子的塑像,心頭糾結成一團,既感疑惑,又很沉重,好像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,和他受傷有關係,非常重要,重要到令她感到極度不安,非得要石伯樂帶她趕來玉姑祠上香不可。

  到底是什麼事?她苦苦思索,卻是怎樣也想不起來。

  她懷疑了。胡靈靈以玉姑祠管事婆婆的模樣站在神壇邊,斜覷曲柔身邊的石伯樂。

  她記不起來的。石伯樂揉揉背上的痛處,朝她咧個大笑臉。

  你行嗎?她真的忘了?胡靈靈瞪他一眼。我到昨夜才知道,原來你的法力退步到這種慘不忍睹的程度。如果不是我趕去,你早就被惡鬼吃了。

  謝謝大姐。他扮個鬼臉,再偷偷瞧了旁邊閉眼虔誠默禱的曲柔。

  笨小弟,身上的傷也不會治?你三百年來混得太兇了!

  喔,我忘了療傷心法了。他摸摸圓臉,感覺傷口愈合了,被鬼踩得快斷掉的骨頭也不疼了,忙拿香拜了幾拜。大姐,多謝啦。

  別跟我嘻皮笑臉,等回去姑兒山,我一定得逼你閉關一百年,好好重修狐仙的本事!

  不要啦,十年就好,一百年怪悶的。

  不要跟我討價還價,你惹了禍,我還得幫你擦屁股,浪費我修行的時間,也浪費你的時間。

  我樂捐你大筆銀子,可以了吧。

  在你“死掉”之前,最好再從石家拿出一些銀子貼補玉姑祠,也不枉大姐我疼你了。

  沒問題!那大姐……地府那兒……

  知道了啦,昨晚他們只逮回三只小鬼,還有一堆在外邊流竄,我這就去向黑白無常打聽,你晚上謹慎些。

  謝謝!

  管事婆婆轉個身,掀開神壇旁邊的厚重簾子,腳步不穩,搖搖擺擺,看來好像是要進去休息了。

  曲柔本想請老婆婆為石伯樂祈福,做些簡單的驅邪儀式,見她離開,不禁失望地輕嘆一口氣。

  “柔兒,嘆什麼氣?”石伯樂問道。

  被他聽到了?曲柔低下頭,沒有回答,只是問道;“相公,你有認真祈求玉姑仙子保你平安無事嗎?”

  “有啊,我也求她保柔兒平安快樂。”

  “相公……”一股熱流猛往眼眶裡衝了上去,曲柔忙眨了眨眼,抬頭笑道;“我只是來求個心安……咦!你臉上的傷?”她忍住撫摸證實的衝動,就左右瞧著那張嬰兒臉,驚奇地道;“不見了?怎會不見了?小珠小姬小暑小娥,你們快過來看,相公的傷好了!”

  四大丫鬟趕忙上前,圍著少爺瞧著,也是驚嘆連連。

  “好了?都好了!黑青不見了,一樣的細皮嫩肉!少爺……別拆下布條啊!”

  石伯樂笑嘻嘻地拿下纏頭的白布條,拿手掌用力搓了搓天庭飽滿的額頭,“剛才就不痛了,原來是好了。”

  “怎麼可能?”小珠不可置信地道;“明明早上狐……呃,少奶奶幫少爺塗藥時,我還看到破了一個洞的傷口,怎地一下子就不見了?”

  “玉姑仙子顯靈了。”石伯樂笑逐顏開地指著玉姑仙子塑像。“柔兒,你說是也不是?我可是知道你跟她求什麼喔。”

  “你又哪知道我跟仙子求什麼!”曲柔臉蛋一紅,忙道;“我還沒拜完,我再去外頭買些素果供奉仙子。”

  玉姑仙子果然靈驗!她才求仙子保佑石伯樂,願他傷勢快快好起來,轉眼竟然就好了,教她怎能不滿心歡喜、誠心誠意感謝玉姑仙子。

  轉過身子,正要出去,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踏進了祠內。

  他一身簡單的灰布衣衫,滿臉的落腮胡子,幾乎看不見他的臉形,唯獨一雙黑眼沉穩有神,彷彿能將這世間一切看得透徹;他身後背著一把長劍和一個包袱,道出他浪跡江湖的俠客身分。

  “胡大哥……”曲柔吃驚地定住腳步,他怎會在這裡出現?

  胡不離……石伯樂亦是同樣吃驚,因為這個胡不離不是大姐變的,而是一個如假包換的真人。可是,胡不離不就是他自己嗎?

  “胡不離”手上拿著尚未點燃的線香,一步步走向神壇,他並沒有留意曲柔的叫喚,好像當她是來來往往的香客之一。

  “喂!你……我說這位大哥。”石伯樂卻是好奇到不行,拿胖指頭點了點“胡不離”的肩頭。“嘻,就是你啦。”

  “這位公子有事嗎?”

  “胡不離”轉身開口問道。

  曲柔瞬間轉過幾個念頭,她沒忘記這兩人在山上曾有過一次不太愉快的照面,後來胡不離甚至還想殺了石伯樂……

  “胡大哥,我求你不要傷他!”她緊張地脫口而出。

  “胡大哥?”那人神色平和,緩聲問道;“你剛才是在叫我?”

  “呃,是的……”曲柔忽然覺得有些異樣。

  “姑娘認錯人了,我不姓胡。”

  “好像……好像認錯了,你的胡子比較長,年紀也比較大。”

  曲柔分辨出來了,不只是聲音,還有感覺……都差太多了。山裡的胡不離,孩子心性極重,講起話來眉飛色舞,手腳沒一刻安分下來;而這個胡不離,眉不抬,嘴不動,身形沉穩得幾乎快黏在地面了,這倒是和後來潛入石家要帶她離開的胡不離有幾分相似。

  她如釋重負。至少此人不是胡不離,他不會為難石伯樂。

  但她也感到十分難為情,她竟然會認錯一個曾經向她表達情意的男人——她慌張地低下頭,頓時心亂如麻。

  石伯樂仍是好奇地打量那人,笑道;“那可奇了!我看過一個跟你一模一樣的人耶。”

  “天下之大,人口之多,面貌相同也不足為奇。”

  “說的也是。你好,我叫石伯樂,是江漢城最有錢的石家大當家。”他一定得打聽清楚,找個時間問大姐為何將他變成此人的模樣,於是打個揖問道:“請問兄臺尊姓大名?”

  “在下裴遷。”聽到他的自我介紹說詞,裴遷有了笑意。

  “原來是裴大哥,有空來江漢城玩了?這玉姑祠有一百年的歷史了,也算是江漢城的一景,你瞧這屋子還是前朝的雕飾呢。”

  “我路過江漢,聽人說玉姑祠十分靈驗,所以過來看看。”

  “靈嘍!實在靈得不可思議。”石伯樂趕忙為大姐宣傳一番,指著自己的額頭道;“我昨晚磕破一個洞,今天來求仙子,立刻就好了,待會兒我得捐點功德錢才是。你想求什麼,不要客氣,包你心想事成。”

  “那我可得認真求了。”裴遷點頭道。

  “裴大哥有空到我家坐坐,你只消路上拉個人,問石伯樂住哪兒,那間門最大的、樹種最多的、花香最濃的宅子就是了。”

  “多謝,我知道了。”禮多人不怪,裴遷微笑道謝。

  “好了,我們走了。”石伯樂笑呵呵地揮手。“既然仙子這麼靈驗,小娥小姬小珠小暑,我們去外頭挑平安符,我多買一些回去。”

  “我們一定會幫少爺挑到最合意的。”四大丫鬟躍躍欲試。

  “不是幫我挑啦,你們一人一個幫大龍大虎大獅大豹挑幾個平安符,再代我送過去給他們。”

  “嗄?”

  “柔兒,想什麼?”石伯樂再牽起曲柔的手,笑問道。

  “啊……”雖然她很習慣他那溫厚的手掌了,但她正在試圖比較石伯樂和胡不離在她心中的份量,他就這麼悄悄地牽了過去,她不免渾身一熱,雙頰染上酡紅顏色。

  她任他握牢的手已經說明她的心思了。

  跨出大門,她不由自主地回過頭,望向那個正在上香的魁梧背影。

  相貌相似也就罷了,為什麼連衣服、包袱、長劍也一模一樣呢?

第六章
  “柔兒,這是我幫你結的平安符,給你戴上。”

  又到了就寢的尷尬時刻,曲柔坐在床上,正打算拉起床帳,石伯樂笑瞇瞇地定過來,兩手扯著一條紅絲線,上頭串起五片綠葉子。

  “又是葉子?”她笑著接過來,往頸子扎去。“上回你給的那片葉子,不知怎麼不見了……啊,我頭髮……”

  “我幫你。”石伯樂坐到床沿,幫她捧起垂散身後的長發。

  “喔……”曲柔臉蛋微熱,手指輕緩地在頸後打結,眼睛看到那五片搖擺晃動的葉子,鼻子聞到近在咫尺的憨奶味,她竟感到有些迷醉。

  唉!他愛玩,她也陪這個大嬰兒玩耍罷了,不必認真的。

  “柔兒,你那天怎麼回來了?我以為你會多待幾天。”

  “我覺得……”曲柔很快打好結,伸手輕撫葉片。“嗯,相公那天講話怪怪的,好像有點孤單……呃,如果我回家了,就沒人陪你玩了。”

  “我很習慣獨處了,不過,有人做伴還真好,至少打雷就不怕了。”石伯樂輕輕地放下她的頭髮,順手又撫了撫,摸了摸。

  他還沒長大吧?曲柔聽出他語氣裡的寂寞。打雷的那晚,她最後還是沒幫他蓋被子,在那微涼的雨夜裡,他是不是渴求著一絲絲的暖意呢?

  她驀地心口一疼,放柔了聲音道;“你管理這麼龐大的家業,很多事情要傷腦筋,累了吧?”

  “嘿!有柔兒幫我,我不累。”

  “我能幫你就盡量幫。”望著那對歡欣無比的瞳眸,曲柔也笑了,雙手拿起枕頭拍了拍。“這麼晚了,也該睡了……咦!”

  七八片葉子從枕頭裡面掉了出來,她心念一動,再掀起墊褥,果然床板也貼了十來片葉子。

  “相公!”她好笑地抓著掛在脖子上的葉片道;“你到底在玩什麼?院子裡的樹葉都被你摘光了。”

  “柔兒,我要保護你,我不要讓你受到傷害。”

  “相公,你怎麼老是胡言亂語?”曲柔很想笑,可是他的神情看起來十分認真,認真到她好想哭。

  走到外頭,他是個條理清晰、足智多謀的當家主子;面對她時,他卻總像個傻呼呼的稚氣小娃娃,這個石伯樂真是笨得很奇怪呀。

  她問出放在心裡很久的問題;“你帶我回江漢城的那一天,山上突然下大雨,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我好像聽到你的叫聲。”

  “不知道耶!忘了。”他抓抓頭髮。

  “你這些日子有看到一隻白色的小狐狸嗎?就是你山上看過的。”

  “城裡怎麼會有狐狸?莫不是你將小狗看成狐狸了吧?”

  “我不會看錯的,那只小狐狸這麼小……”

  曲柔才比出大小的手勢,石伯樂便幫她放下床帳,笑瞇瞇地道;“好困,柔兒,我這幾天老是作噩夢,嚇死我了,我能睡你旁邊嗎?”

  “嚇……”

  “我睡這兒。”不待她回答,他便一屁股坐到床邊地板,那兒早就擺好一個軟墊,再抱住他最愛的大紅繡鳳凰枕頭,放在屈起的膝蓋上,將圓圓的頭顱枕了下去,臉孔蹭了蹭,調整出他最滿意的趴睡姿勢。

  “相公,”曲柔掀開床帳,臉頰紅咚咚的。“你不要睡這裡……”

  “不然你叫我睡哪兒?作噩夢很恐怖的耶,知道你在身邊,我就不怕了。”石伯樂可憐兮兮地看著她,圓圓的眼睛倒映著她羞紅的顏色。

  難不成還叫他睡床上?曲柔渾身燥熱,又不忍那無助的娃娃臉,便俯身摸摸他的頭髮,將他當成一個孩子似地道;“好,那你睡這裡。”

  再轉身拿下一條被子,密密地覆蓋在他圓滾滾的身子上。

  “地上冷,拿這被子包住身子,不要著涼了。”

  “嘻嘻。”

  他將被子拉得緊密些,身子側靠在床沿,心滿意足地閉起眼睛。

  不一會兒,便聽見他輕輕打著呼兒,曲柔愣愣地瞧著他稚氣的睡顏,心知肚明,今夜叫她聞著身邊的憨奶味,恐怕是難以入眠了。

  瞧見桌上搖曳不定的燭火,她本想下床吹滅,但一來怕吵醒了熟睡的他,二來又擔心他作噩夢醒來會害怕,也就任著蠟燭繼續燃燒。

  放下床帳,隔開了他;很晚了,她也該睡了……

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

  半夜三更,萬籟俱靜,石伯樂警戒地環顧房間四周。

  三天了,他的“前身”沒有回來過,可是大姐那邊也沒有任何消息。他絲毫不敢松懈,柔兒一入睡,假寐的他就睜開眼了。

  他怎能睡得著!無論如何,他拚了命也要保護柔兒。

  這已經不是最初憐憫她而救她的初衷了,也不是救人必須救到底的慈悲心腸,而是,他就是要柔兒好好的,無憂無懼,平安快樂,沒有煩惱,時時展露她甜美的笑靨,柔柔地喊他一聲相公……

  心臟咚地用力一跳,他不解地撫上胸口,閉起眼睛,細細體會為人的奇異心跳。噗通!噗通!當他想著柔兒時,噗通似乎會快一點點,同時在那極為短暫的心跳間隙裡,心底會湧出一股溫甜的滋味,令他圓圓的臉蛋不知不覺綻開一抹憨笑。

  “賊狐狸!還給我!全部還給我!”

  他霍然驚醒,那個陰惻惻又充滿怨恨的石伯樂平空出現了。

  “你竟然進得了我的結界……”他驚訝極了,法力果真差成這樣?

  “哼!笨狐畜!憑你那一點功夫,根本抵不住我的怨念!”那個石伯樂語氣激動,渾身血污抖得下血雨似地,大吼道;“這是我的家!我的房間!還有床上那個女人,她也是我的!”

  “都不是。你往生了。”他回頭望看平靜的床帳,他在那兒又設了一個極為堅固的結界,柔兒安睡在裡頭,絕不會聽到外頭的異聲。

  “是你害死我的,賊小狐!你只救曲柔,不救我!”

  “天命有時,你自己掉下山崖摔死,不能怪我。”

  “哼,我就是怪你!也要怪曲柔,是她害我跌下去的!”

  “奇怪了,如果不是你心生邪念,又怎會害得自己跌下去?快回去地府啦,你這輩子完了就完了,下輩子好好修,還是可以過好日子……”

  “好日子都讓你過了,我不甘願!我不甘願!我不甘願!”

  隨著那個石伯樂的鬼吼鬼叫,房間裡所有的家具也震得格格作響。

  “夠了!我不許你打擾柔兒睡覺!”

  “沒本事的小狐狸,還想跟本少爺鬥……我非得將你打出原形不可!”

  “石伯樂!”驚天動地的一聲威嚴吼聲傳來。

  “誰?”兩個石伯樂同時轉頭。

  “地府的黑臉判官來了。”胡靈靈一身火紅,婀娜多姿地從牆壁走了出來,臉色卻是臭得可以。“就剩你這只怨念鬼還沒給抓回去。”

  “我不回去!”那個石伯樂驚恐地倒退一步。

  牆壁裡隨即走出拿著拘魂素的黑白無常,還有一個面色黝黑、神態威嚴的官服人物。

  “石伯樂,你逃離地府,該當何罪?”黑臉判官喝道。

  “憑什麼他在人間享樂,我就得待在地府受苦……每天逼我數元寶,數到手指都脫皮了!”那個石伯樂一臉不甘,嘶聲吼叫。

  “金銀財寶,皆是你的幻象。你生前執念在此,死後依然放不下,人世富貴如影隨形,就成了你的負擔,這是你自找的,並非地府苦刑。”

  “不懂!不懂!我不回去!”

  “石伯樂,你執迷不悟,原本還不到投胎的時刻,你可知為何你忽然得以解脫前世的執念束縛?”

  “不知道!不知道!我不要投胎!我要回來!”

  “唉,果然光靠外力還是不行的,走到孟婆亭半路就讓你逃走了。”黑臉判官搖頭道;“這個助你解脫的外力,就是另一個石伯樂。”

  “我……”這個石伯樂詫異地指著自己,他什麼都沒做呀。

  “是的,狐小弟,是你。”黑臉判官正色道;“這個還在世的石伯樂行善助人,累積福德,因為狐小弟不是人,也沒有本命,所以所有的福澤陰德全歸了你!石伯樂。”

  “我才不要這只死狐狸幫我!我只要我的家產、我的女人!該下地獄的是這只臭狐狸!賊狐狸!笨狐狸!”那個石伯樂依然不甘心地大吼。

  “你只想回來要錢……”這個石伯樂被惹惱了,朝那只鬼喊道;“你有想過回來看看爹娘嗎!他們那麼疼我……對啦,就是疼你入心肝了,而你就只想到錢錢錢!你有想到生你養你的爹娘嗎!”

  “爹娘又怎樣?我死了他們也不難過!嗚!我死得好不值得哇!”

  “他們不難過嗎?”黑臉判官沉道聲;“石伯樂,你可知狐小弟不扮成你的話,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嗎?”

  他右手緩緩一揮,現出了一幅又一幅驚心動魄的畫面。

  曲柔被抓處死,石鉅象震怒報仇卻落得心神失常,曲家家破人亡,石夫人傷心過度狂吃暴斃,楊西坡趁機卷走三千萬兩銀子遠走高飛,過去敢怒不敢言的生意往來商家紛紛落阱下石,石家家道中落,石鉅象生病餓死床上,破敗的大門門板在寒風中吱喀吱喀搖晃……

  “石家完了……”那個石伯樂看得雙眼都直了,神色極為震驚。“我什麼都沒了……全沒了……”

  “生不帶來,死不帶去,那不是你的!”這個石伯樂又是氣衝衝地道;“你過了二十年的好日子,哪天不是吃好穿好?可這是憑你本事得來的嗎!不是!是你爹爹爺爺曾祖高祖做缺德事賺來的!上一代的財富原本就是虛浮不實,你又繼續捅破洞,我幫你看過未來了,就算你活著,也富不過十年!”

  “你……你憑什麼跟我說道理……”

  “憑我也是石伯樂……對不起啦,我真的不是故意佔據你的身分。”這個石伯樂搔搔頭,氣勢弱了些,回頭望著文風不動的床帳。“我一定要保護柔兒,要是不變成你,她會被誤會推你跌下山崖的。”

  
作者: 甜甜兒    時間: 2008-8-20 11:15 AM

  “不可能!不可能!如果我不死……”那個石伯樂還是不願意相信,嘶喊道;“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!”

  黑臉判官出聲道;“很可惜,你從未為自己積德,所以還是注定二十歲死於非命。”

  “如果我做好事了呢?命運是不是會改變?我是不是不會死……”

  “這是自然。”

  “原來……”有如醍醐灌頂,那個石伯樂神色一震,喃喃地道;“我不是好人……是我壞了自己的命運……”

  “你懂了,很好。”黑臉判官轉頭示意,黑白無常立即拿了拘魂索套住那個石伯樂。

  “可是……嗚嗚,嗚嗚嗚,我死得好慘!”那個石伯樂一跤坐倒,扯著拘魂索嚎啕大哭道;“我掉在深谷裡,教狐狸啃光了我的肉也沒人知道,更不會有人祭拜,就成了孤魂野鬼,嗚嗚嗚……”

  “笨死鬼!糊塗鬼!”胡靈靈叉著腰,杏眼圓睜,插嘴道;“我警告你二十歲前別碰姑娘,你就要碰!現在知道後果了吧。”

  “嗚!原來玉姑仙子是只狐狸精啊!”那個石伯樂哭得更大聲。

  “好了,別哭了啦,狐狸精都是壞的嗎?我早就將你的屍骨送回石家墓園,跟你爺爺奶奶睡在一起了。”

  “呵?有人祭祀了?”那個石伯樂止了哭泣。

  “一具臭皮囊罷了,這麼念念不忘?你真是執著到笨死了!”胡靈靈早就受不了他們拖拖拉拉講道理,無聊地剔著修長的指甲。

  “兄弟,你不要難過了。”這個石伯樂蹲下來,很誠懇地拍拍那個石伯樂的肩膀。“我變作你只是權宜之計,等我安排好了,我就會走了。”

  “不!你不能走!”那個石伯樂忽然抓住這個石伯樂的手。“娘她最不能受到刺激,一點點小事就會哭得驚天動地,千萬……千萬不能讓她知道我死了……嗚嗚啊……我畢竟已經死了!”

  “你別哭,我會想辦法讓他們接受事實,你投胎路上好走。”

  “不!我石家家大業大,卻是一脈單傳,如今我死了……”那個石伯樂睜大一雙哭紅的眼睛。“你千萬不能給我絕後啊。”

  “可是我總得走,這樣假冒你的身分說不過去,對不住你。”

  “嗚嗚!你要幫我照顧爹娘,你要守住家業,你要為石家生兒子,你要做石伯樂,你就是石伯樂!你不答應我就不去投胎啊!”

  “賴皮鬼!”胡靈靈翻了白眼,而她身邊的黑臉判官只是微笑。

  “我……”這個石伯樂左右為難,他何嘗不想留下來陪柔兒?

  “娘她還是每天吃上一碗乳鴿湯嗎?”那個石伯樂含淚問道。

  “不吃了。我給她改喝靈芝湯,一樣可以皺紋不增,長壽養生。”

  “拜托你繼續讓她喝靈芝湯了。”

  “走了。”黑白無常一左一右抓住那個石伯樂,很難得地開口安慰道;“石伯樂,你仍懂得孝順爹娘,心存善念,包你來世投到好人家。”

  那個石伯樂好像已經接受事實,神情呆滯,再也不見暴戾之氣,而是垂頭喪氣,讓黑白無常給帶離了房間。

  “黑哥哥,白哥哥,再見了,請快帶走這個執念鬼吧。”胡靈靈千嬌百媚地揮手道別,嗲聲嗲氣地道;“黑臉大哥,你也小心走,辛苦了。”

  “狐大姐,多謝你一同幫忙抓鬼。”黑臉判官向她道謝,隨之笑嘆道;“你家小弟這回白忙一場了。”

  “唉,這個笨蛋。”胡靈靈笑不出來了。

  這個還在世的石伯樂不解地道;“我不忙啊,真正的石伯樂能了結這世的執念,好好回去投胎,我也很高興。”

  黑臉判官微笑道;“狐小弟,到目前為止你所做的一切,是純粹善事也好,是營生賺錢也罷,連帶牽動到數以萬計人們的命運,所有福份全歸給石伯樂了。”

  “這好哇,誤打誤撞倒變好事了。”

  “笨小弟!”胡靈靈氣得伸出食指,用力戳他的額頭。“你修的是仙道,你以為光吃果子吸收天地靈氣就可以變神仙嗎!你有機會就要靜心練功修行、結善緣、做善事,累積自己的福份。結果呢,來這兒玩了幾個月,福份給了人,道行也不增長,反而退步得更厲害!”

  “以後有空再修就成了。現在柔兒平安無事,我就放心了。”

  “狐小弟也挺執著的,不過呢,諸法空相,執著和放開,就是一個轉念罷了。”黑臉判官縱聲大笑,立刻消失於無形。

  “瞧!讓地府的哥哥們看笑話了!”胡靈靈還是惱得猛戳個不停。“我辛辛苦苦教你三百年,恨鐵不成鋼啊,偏生你不明事理又愛玩耍,我看你就回去姑兒山撲蝴蝶算了。”

  “哈哈!大姐,饒了我吧。”石伯樂笑嘻嘻地繞著桌子跑,縮著頭顱躲開那只指頭,但圓滾滾的身軀實在礙事,乾脆噗一聲,變成了小白狐狸,一溜煙躲進桌子底下。

  “你以為我抓不到你了嗎!”胡靈靈蹲下身,輕而易舉抓住那條毛茸茸的狐狸尾巴,將他倒提了起來,繼續戳他的小狐頭。“我這就提你回姑兒山,吊你三天三夜,教你吃個教訓……”

  “不要!”

  胡靈靈嚇了一跳,松開了手,小狐狸也因那熟悉的聲音而愣住,忘記跳下身子,碰一聲,直挺挺地摔落地面。

  姐弟倆同時望向聲音來源,床帳已經掀開,曲柔坐在床上,雙手緊緊地抱住大紅繡花枕頭,一雙水眸淚光盈盈,身子還在微微顫抖。

  “不……要……”曲柔很艱困地又吐出這兩個宇。

  不要什麼?不要那個美麗女子欺負小狐狸?還是不要相信她所看到匪夷所思的號迫一切?

  人?鬼?狐?判官?黑白無常?她到底看到了什麼東西……

  天!她一定是作噩夢了。不,她流淚咬著指頭,這是真的,甚至她還記起了那個怎麼想也想不起來的恐怖鬧鬼之夜……

  “笨小弟!你的結界有破綻!”胡靈靈看出端倪,氣得跺腳。

  “糟!”小狐狸跳了起來,立刻變回石伯樂,跑到床前,急道;“柔兒,你要忘記,你很快就忘記所看到的……”

  “不要!不要!”曲柔眼睜睜又一次看到小狐狸變成石伯樂,終於不知所措地放聲大哭。

  “小弟,你太慢了,我來幫你!”胡靈靈飛快地揮出手掌。“我保證她明天忘光光……”

  “我不要!”曲柔閉起眼睛,雙手搗住耳朵,用力大叫。

  “大姐,算了。”石伯樂阻止大姐的手勢。

  “幹嘛?”胡靈靈詫異地推開他的胖手。“她都看到了,不嚇死也搞糊塗了。她既是凡人,就讓她過凡人的生活。”

  “我……”石伯樂望著那哭泣顫動的身子;山頭一揪,既嘆自己疏忽,更下忍她那茫然驚恐的神情,低聲道;“我不想再騙柔兒,我要跟柔兒說清楚,不然我‘死’掉了,她會很難過的。”

  “你會死掉?”曲柔抬起頭,大驚哭道;“你怎麼會死掉……”

  “我慢慢跟你說,柔兒,不哭。”石伯樂俯下身子,本想為她拭淚,又擔心她會害怕,只得抽出一條帕子,伸長手遞給她,訥訥地道;“不哭了,你不要怕,這是我大姐,她不會害你的。”

  “你……你……你不是獨生子?哪來的大姐?”

  “就是你看到的,我的原形是一隻狐狸,我的大姐也是狐狸。”

  曲柔張著嘴,緊扯著帕子,震驚地望著那張極為誠懇的娃娃臉。

  她應該害怕、尖叫嗎?甚至拔腿就跑?或是趕快找來道士收妖?但她為何還有膽量凝視那雙純然深黝的圓圓黑瞳?

  “相……公是狐……狸?”她幾乎不知道要說什麼。

  “你看到的那只白色小狐狸,就是我。”

  “你……你是狐狸精?”

  “我是還沒出道的狐仙。”

  “我……我被你吸了精髓?那個石伯樂被你害死了?”

  “喂,小姑娘!”胡靈靈挑起柳眉,不客氣地指正道;“你說的是妖魅所為,我們走的是成仙的正道,不會害人;那個石伯樂是自己跌死的,我小弟為了保護你,這才化作他的樣子黏在你身邊。”

  “為什麼?”

  “他喜歡你呀。”

  “啊?”彷如一記大鼓錘敲下她的心臟,咚地好大一聲,震得她渾身血液翻滾,熱水沸騰似地燒了起來。

  相公喜歡他……不,一隻狐狸精喜歡她?天,她的心好亂!

  她捏住帕子,望向坐立難安的石伯樂,只見他好像身上突然爬滿了虱子,不自在地抓抓頸子,搔搔頭髮,扯扯衣裳,同時,那張白嫩嫩的嬰兒臉也紅了。

  這就是她所認知的相公石伯樂;十足孩子氣,總像個大嬰兒似地呵呵傻笑,身上有一股憨奶味……難怪!他根本就不是那個小惡魔嘛!

  或許,她很早就已經區分出這兩個石伯樂的差別了,一個是殘忍暴戾,一個是天真和善。不是失憶,不是跌傷,而是完完全全換了另一個人。

  “所以,那個很壞的石伯樂掉下了山谷?然後,接下來的石伯樂換成了是你?”她心臟狂跳,再問一遍,再一次確定。

  石伯樂點點頭。

  胡靈靈大搖其頭,嘆了一口氣道;“本來石伯樂就不該存在了,被你這麼一搞,弄得亂七八糟的,再不走是不行了。”

  曲柔憶及剛才所見的畫面,心頭又是一驚!若石伯樂當時就死了,那麼“亂七八糟”的情況恐怕比現在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
  更何況,她的相公是這麼好的一個人……是人?還是小狐狸?

  心思混亂到極點,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扯住石伯樂的袖子。

  “相公,你不能走,有些事情,我得好好想清楚。”

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

  她這一想,就想了三天三夜。

  她不害怕,真的,不怕。相公還是相公,依然笑呵呵的,做他當家主子該做的事,晚上也乖乖地趴在長榻睡覺,不會突然變成吸人精血的狐狸妖怪。

  第一天,她要求石伯樂帶她上石家墓園,虔誠祭拜埋在裡頭的石伯樂,為他念經超度;第二天,她要求石伯樂拿出一萬兩,以石伯樂的名義布施窮人,修橋誧路,為石伯樂積陰德;第三天,她什麼也沒做,就是從早想到晚。

  總歸她所聽、所看、所問的一切,三天的時間足夠她平息震驚、沉澱思緒,仔細回想來龍去脈,然後,她全明白了。

  他是狐仙,她是凡人,他將會離開,她也沒有理由留在石家,或許,這段奇異的緣分就此打住,從此分道揚鑣,不再相見。

  燭火有些刺眼,她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淚珠。

  柔兒,對不起,我不該騙你,你不要哭。

  她聽到了!誰在跟她說話?她訝異地抬起頭,就看到小白狐站在桌上,圓睜一雙深黝的黑眸瞅著她。

  “你幹嘛又變成這樣子?你要回山上了,是不是?”她哭得更兇。

  柔兒,我還沒要回去,石家生意越做越大,我一下子走不開。

  “你交給龍虎獅豹不就得了?”

  真是可笑極了,她竟然在跟一隻狐狸對話……可她不是跟小白狐說過很多心事嗎?還和他親來親去,甚至一起睡覺……

  一想到此,她紅著臉嚷道;“你別過來,我不準你再來舔我!”

  小白狐的黑眸黯淡下來,委委屈屈地趴到桌面,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像只拂塵似地緩緩搖來搖去。

  曲柔不想理他,走回床邊準備就寢。

  咚!她嚇了一跳,一回頭就看到小白狐跳下地面,再淩空跳起,來個曼妙的前滾翻,又往後一個後滾翻,那雪白的尾巴順著翻滾之勢,完美地包住他的小身子,就像一團飛起來的毛茸茸羽毛球,煞是好看。

  接著他又跳上桌,翻了兩翻滾下地,再一個利落的縱身,兩只前腳掇下碟子裡的大蘋果,然後背部躺在地上,四腳朝天,拿蘋果當球玩,放在肚子上滾來滾去,那條毛茸茸的尾巴也不忘跟著搖擺。

  他在幹嘛?曲柔收了眼淚,睜大眼睛看他要把戲。

  他把戲可多了。他可以拿鼻子鏟起蘋果,一鏟就往上飛了老高,一掉下來又被他的尾巴揮回去,如此玩了好幾回合雜耍,蘋果落在他背部,他弓了弓小狐身,將蘋果推到頭頂,再拿他的小頭顱頂住蘋果,兩只黑眸緊張地往上瞧著,僵著背脊,踩著細碎的小腳步保持平衡,不讓圓滾滾的蘋果掉下來,然後就以這種極為滑稽的姿態從她眼前走了過去。

  “別玩了,睡覺了。”曲柔終於露出三天以來第一個笑容,順手拿下他頭上那顆岌岌可危的蘋果。

  蘋果呢?怎麼不見了?

  他往後瞧著,卻只瞧到他那團毛茸茸的尾巴,於是他又追著尾巴跑,追得越快,他也轉得越快,到最後簡直成了一團快速旋轉的大毛球。

  噗咚!四條腿打架,他也四腳朝天仰躺下來,大口喘氣。

  嗚嗚!頭暈了,眼睛冒星星了。

  “傻瓜!”曲柔笑中帶淚,不就是一隻體貼的笨小狐狸嗎?她再也顧不得什麼矜持還是害怕,俯身就將它抱了起來,揉揉它的小頭顱。“你要逗我玩,也別轉得昏天黑地。”

  柔兒,你笑了,真好。他開心地伸出小舌,輕輕舔了她的手背。

  “討厭!”一感覺那溼熱的氣息,她忙將他放到床上,走到窗邊讓夜風吹散她突如其來的燥熱。

  夜深靜謐,微星閃閃,在天的那一邊,是否也有狐仙的傳說呢?

  身後好一陣子沒有聲音,她疑惑地轉過頭,小狐狸不見了,石伯樂躺在床上,動也不動,好像睡著了。

  該不會剛才轉暈了?她著急地走到床邊問道;“相公,你怎麼了?”

  才喊出相公,她就想咬下舌頭。哎!本來就沒有夫妻名分和實質,既然真相大白,她也不必再和他做戲下去了。

  可是不叫他相公,又要叫他什麼?叫名字會讓她想起那個已經去投胎的大少爺;也不能叫他狐小弟,更不能叫他胡不離——可惡!他和他大姐扮成什麼胡不離的,故意欺騙她的感情嘛!

  她不必提防小惡魔了,她現在只想往他那只胖胖的手臂用力捏下去,教他見識她曲柔也是有脾氣的。

  “咦!”還沒碰到他,便覺得他臉色異乎平常地死寂。

  太安靜了,甚至安靜到沒有呼吸聲音,她心頭一突,視線從他緊閉的眼睛往下移到那飽滿厚實的胸膛,眨也不眨地盯著看。

  他的胸膛像一座安靜的小山,完全沒有起伏。

  不可能!她驚駭地伸手按去,不斷地在他胸口尋找,何止沒有呼吸,她甚至摸不到心跳!

  “相公!”她的淚水奪眶而出,雙手用力揉撫他的心口,哭叫道;“你怎麼了?你醒醒啊,你別嚇我,你不能丟下我呀……”

  “哈哈!”石伯樂突然跳了起來,眼睛都笑瞇了。

  “你……”

  “柔兒,癢死我了,我胸口最怕搔癢了。”他抓了抓癢處。

  “你剛才?”

  “我這是龜息功,怎樣?扮得很像屍體吧?”

  “你好可惡!這種事怎能開玩笑……”曲柔再也忍耐不住,用力推開他,站起身子,拿袖子抹掉為他掉下的一大串眼淚。

  “我……”他一見她流淚,急忙解釋道;“柔兒,你別哭,我只是練習一下,以後我要離開的話,得先用這一招騙過所有的人。”

  曲柔聽了他的理由,更是淚流難禁。“你不能這樣作弄我!哪有人就這麼突然死掉了,任誰都承受不起的!”

  “是我不好,柔兒,不要哭。”石伯樂有些慌張了。

  “你就愛玩!老像個小孩子似地,你可以爬樹,也可以玩竹蜻蜓,可你知不知道,不是什麼事情都可以玩的!”曲柔越說越激憤,這幾個月來鬱積的心情完全被挑起,一古腦兒就朝他嚷道;“你憑什麼捉弄我的命運……好好的一個好人家的女兒,先是推我去青樓賣笑,又帶來這裡當小妾,你真是壞透了!壞到沒良心,壞到死一萬遍都不夠!”

  “最初是……是那個石伯樂……”

  “你也是石伯樂!我該有怎樣的命運,我自己去承擔!人又不是我推下去的,我自會跟官府說明白,就算被冤枉砍頭,我也會找閻王伸冤,我曲柔有權決定我的命運,不需要你們這樣擺布!”

  “可是……我只是想保護你……我……”

  “我死掉就死掉了,還要你保護嗎……你盡可回山裡做大神仙!”

  “不,做大神仙不好玩,留在人間熱鬧有趣多了。”

  “我早晚會死,你自個兒去玩吧。”

  “你若死去,我跟你下黃泉,你去哪兒投胎,我就跟著去。”

  “萬一我下輩子變成男的呢?你要跟我玩斷袖之癖啊……”

  “你變男的,我就變女的。”

  “我去當和尚呢?”

  “那麼……我就變成你寺廟樹上的小鳥,每天唱歌給你聽。”

  彷彿周遭變成了靈山古剎的一隅,陽光和煦,風吹樹動,小鳥兒吱啾吱啾唱著悅耳的曲兒,一切是那麼的美好恬靜……

  這只執拗的傻小狐狸!望著那深黝黑眸,曲柔淚如泉湧,分不清是方才的氣惱還是現在的心動,她還有好多話要說、好多心事要哭訴出來。

  “你幹嘛不早點跟我說明事實?害我提心吊膽,每天好像踩在冰塊上面,想著辦法應付你,企圖改變你……我好像是個傻瓜,賣力演戲,你卻冷眼旁觀,看我的好戲……嗚!”

  “不,柔兒,我絕對沒有看好戲的意思。”石伯樂冒出冷汗,急得搓手。“我不敢說,是怕嚇著你,我一直在想辦法送你回去,可總是陰錯陽差,最後還是讓你知道實情了。”

  他的用心,曲柔早已了解,但她就是有滿腔的情緒要發洩。

  “我一個人悶得好難受,只好跟小狐狸說話,嗚嗚,你一定在偷偷笑我,我什麼心事都讓你聽走了……”

  “柔兒,我沒笑你,你想幫我蓋被子,我很歡喜。”

  “還說!”瞪大淚眸,臉蛋卻染上了層層紅暈。

  “我也喜歡和你睡覺,好舒服喔。”他綻開一個憨笑。

  “不理你了!”曲柔惱得抓起枕頭往他丟去,幾片樹葉隨之飛散而出,飄落地面,令她想起他保護她不受群鬼圍攻而受傷之事。

  “討厭!討厭!你最討厭了!”淚水噴出,無法止住了。

  “你還是討厭我呀?”他失望地低下頭,感覺眼睛好像有水要流出來,他很用力地將那酸澀的熱水眨了回去,扯開笑容道;“柔兒,別哭啦,既然你討厭我,那就不該哭,將眼睛哭腫了多難看……哎唷,我的狐狸尾巴露出來了,回去!回去!不聽話啊?小心我剪了你,剛好給柔兒做一個軟綿綿的大枕頭。”

  只見他右手抓著從袍擺下頭冒出來的一大團白色尾毛,左手作勢拍打,又忙著將這條不安分的大尾巴塞回衣袍裡面,可是大尾巴好像有自己的個性,馬上鑽出來和他作對,他只好又賣力地和大尾巴互相拉扯。

  曲柔瞠大淚眸,就看這個大胖嬰兒自說自唱,演得不亦樂乎。

  他被討厭了還是要逗她開心,他到底是笨還是真的……喜歡她?

  “相公!你很討厭!沒事幹嘛長那條尾巴!”

  “你不喜歡?”他圓圓黑眸更加黯淡,雙手慢慢將尾巴擠回衣服裡,語氣黯然地道;“說的也是。嚇到你了?那我收起來了……”

  “相公!”曲柔撲進他的懷抱裡,緊緊擁住他圓滾滾的身軀,再將臉頰偎進他的胸膛,用力吸聞他獨有的憨奶味。

  管他是狐狸還是人,她不怕、不懷疑、不多想,現在想做的就是實實在在偎依在這個給予她快樂、平安、溫暖的懷抱。

  那突如其來的擁抱令他愣住了,一時之間,只能呆呆地站立著。

  柔兒主動抱他?柔兒不會怕他?柔兒真的不怕他這只狐狸精?他再也不怕失去柔兒了……

  啊呵!哇哈!太好了!他圓圓黑眸綻出光彩,明亮如星。

  她的頭臉在他胸部蹭著,蹭得他一陣酥癢,但他忍住了,因為柔兒的芳鬱馨香更讓他迷醉,那是任何花香都比不上的。

  他張開胖胖的雙臂,用力摟住她嬌弱的身子,將臉埋進了她的頭頸之間,全心全意感受擁抱著柔兒的滿足和喜悅。

  “柔兒,你這三天都不跟我說話,我好怕。”忍不住撒嬌了。

  “傻瓜,我哪有不跟你說話。”曲柔抑住淚水,只想好好珍惜和他相處的每一個時刻。

  “可你只是問我事情,或是叫我辦事,其它時候都不理我。”

  “這不是理你了嗎!”她抬起臉,露出相識以來最燦爛的笑容,再踮起腳尖,往他白胖胖的嫩臉頰印上柔情的一吻。

  “啊……”花開了,日出了,彩蝶破繭了,他也醉倒了。

  “你不是周處,可我就是要親你一下。”曲柔說完,便紅著臉埋在他懷裡,再也不敢抬頭看他。

  “呵呵。”他憨憨地綻開傻笑,雙手更是擁緊了她。

  夜闌人靜,在彼此相擁的體溫裡,心,暫時安定下來了。


第七章
  應該離開石家的他們,好像忘記了這回事,每天就是結伴出門,一起為石家龐大的產業而忙碌。

  往石家碼頭的路上,楊西坡緊跟在後;已經升格為管事的四大隨從還是忠心耿耿地亦步亦趨,保護他們的少爺和少奶奶。

  “哇哈哈,我又發財了!”石伯樂笑逐顏開,拍手道;“買下陶家的房子田地,連今年的農作收成也一並拿了,真是一舉兩得。楊西坡,聽說他家還有很多值錢的古董?”

  “是啊,陶家不識貨,古董不是蒙了灰塵就是拿來盛湯裝飯,應該找個人整理一下。”楊西坡眼睛放亮,涎著臉笑道;“這個嘛,我……”

  “大虎,陶家房子就交給你清理了。”石伯樂笑瞇瞇地交代,“陶家那個不肖子喔,賭輸了錢就賣祖產,這樣不大好;他逃了就逃了,卻害他爹娘沒人照顧。既然古董沒啥用處,你全部拿去變賣,所得的錢再交給陶家老爹。對了,順便先幫他們找個地方住。”

  “是的,少爺!”石大虎中氣十足地接下命令。

  “這……少爺呀,”楊西坡皺著眉頭道;“大虎年紀輕,沒見過世面,你叫他去賣古董,萬一給人騙了,你豈不虧大了?”

  “不會啦,只要搬出石伯樂的名號,嘿嘿,誰敢騙我,誰就倒霉!”

  石伯樂擠眼睛,歪嘴巴,擺出一個“邪惡”的笑臉,身旁的曲柔見了,忙拿起帕子掩住她明燦燦的笑意。

  “少爺,一定得告訴你一件重大的事情。”石大龍臉色凝重地道;“我去監造新船,那造船工頭堅持要給我一千兩回扣。”

  “既是慣例,你收下來呀。”

  “不,少爺對大龍恩重如山,委以重任,讓我學到了好多本事,他拿少爺的錢轉回給我,我絕不能收。”

  “好樣的!”石伯樂撫掌笑道;“一千兩還給他吧。還有呀,就說我石伯樂說的,他做得好,以後自然會再找他;做不好,送再多的錢也沒用。賺錢不容易啊,別把白花花的銀子往外推。”

  “是!”石大龍精神抖擻地回答。

  “哎呀,柔兒你臉上有墨汁。”石伯樂轉過身子,伸出胖胖的指頭幫曲柔抹臉。“剛剛在賬房寫字寫到臉上了,來,帕子給我。”

  “別,你忙,我自己擦就好了。”曲柔笑著推開他。

  楊西坡越看越氣!這小兩口子成日在他眼前恩愛也就算了,還不斷減少他中間賺錢的機會。瞧瞧那四只小龍小虎小獅小豹,比起他楊大掌櫃來,哪能成什麼氣候!

  石伯樂又吩咐道;“大豹,你下午去庫房清點現銀,我想知道我到底多有錢……”

  “嗚!好痛!別打了!”江邊突然傳來男人的哀號聲。

  “發生什麼事了?”石伯樂皺起眉頭,加快腳步趕往正在進行修築工程的石家碼頭。

  說時遲,那時快,一個坐在江邊茶寮的魁梧男人飛身而起,轉眼就來到碼頭,他右手疾電般地伸出,立刻攫住一條揮下的鞭子。

  胡不離?曲柔心頭一跳,隨即又用力眨眼,再往那人看去。

  “是裴遷!”石伯樂看得很清楚。

  “你做什麼……放開!”打人的孫十惡狠狠地瞪向來人,用力扯回鞭子,卻是怎樣也扯不回來。

  也許是在茶寮休息,裴遷很難得地沒有背著長劍和包袱,他目光沉靜,語氣平穩卻帶著怒意。“我看得很清楚,這位老爹生病了,動作慢了些,你從剛才就一直罵他,現在竟然當他是牛馬一樣驅使鞭打……”

  “不行嗎……他是石家的工人,就是石家的奴才,幹起活兒來又笨又慢,我不能罵、不能打嗎……”孫十回首示意,後面又來了五、六個大漢,個個不懷好意地瞪視裴遷。

  “奴才也是人!”裴遷右手一揮,鞭子就像一條蛇也似地抖動,一股強勁力道震得孫十松開了鞭子,倒退好幾步,一跤坐倒在地。

  “好耶!”圍觀的工人立刻有人叫好,隨即閉了嘴,躲了起來。

  “老大!有沒有受傷?”幾個大漢忙過去扶孫十,有的在搜尋眾人,怒罵道;“誰在叫好……老子立刻叫你滾蛋!你不想做工,外頭可是還有幾百個人等著補缺!”

  “那個老頭子也辭了,我不用他了!”孫十撫著發疼的虎口,怒不可遏地站了起來,挑釁也似地對著裴遷發號施令。

  裴遷無視於他的存在,將鞭子甩落地面,上前雙手扶起那個挨打的老頭子,沉聲道;“老人家,我幫您裹傷,再為您討回公道。”

  “大爺,嗚嗚,謝謝你的好意……”老頭子不肯起身,抱著裴遷的大腿哭道;“嗚,我挨打沒關係,我需要這份工,我家婆子病歪歪地躺在床上,我要賺錢買藥,嗚嗚……”

  裴遷臉色凝重,仍然扶起老頭子,將他護在身後,直視孫十道;“原來石家財大氣粗,盡幹沒良心的勾當,這裡誰是主事者?”

  “我!”孫十和他的嘍 捋起袖子,握住拳頭,一步步往前逼視裴遷,才不信他們一群人打不過這個流浪漢!

  “我啦!”

  “少爺……”孫十聽到聲音,兇臉立刻變笑臉,忙放下袖子,轉頭迎向主子,笑得口水快要滴了下來。“這地面坑坑巴巴的,你小心走。”

  石伯樂笑瞇瞇地看他。“既然這是我石家的碼頭,我就是主事者,怎麼變成你了?”

  “小的不敢,因為少爺不在,我是這邊工事的總管,當然要為少爺擔起責任!”孫十哈腰鞠躬,前倨後恭,簡直判若兩人。

  “總管呀?你辛苦了。”石伯樂不再理會他,朝著裴遷拱拱手,笑道;“裴大哥,你還記得我嗎?咱們見過面的。”

  “我記得。”裴遷直視著他,冷冷地道;“我還聽說石家的小惡魔成了小彌勒,可今日裴某所見,發現江漢百姓言過其實了。”

  “就是說嘛,怎能說我是小彌勒,真是僭越了。”石伯樂雙手合十,慌慌張張地朝天空拜了幾拜,接著咧開一個大笑容。“喂,碼頭總管,你在這裡一個月拿多少工錢?”

  
作者: 甜甜兒    時間: 2008-8-20 11:20 AM

  “少爺,五兩。”孫十興奮地回答,是準備加薪了嗎?

  “大豹,給他五十兩。”石伯樂揮揮手。“叫他從此在江漢城消失,以後不得再進入石家的任一產業謀差事。”

  “少爺……”孫十震驚不已,笑容僵在臉上,一時之間仍難以相信他所聽到的話。“這我做得好好的,你你……”

  “你是做得很好呀。柔兒幫我估算了一下,發現修砌碼頭一塊一尺見方的石頭就要價十兩銀子,哇!”石伯樂摸摸身邊的石塊堆,不可思議地睜大圓圓黑眸,笑道;“所以呀,我特地帶她過來瞧瞧,看這石頭是包金箔呢?還是灑銀粉?若能轉賣出去,又可大賺一筆嘍。”

  孫十膽顫地道;“少爺,石頭從山裡挖出來,要切割,要運送,還有這裡的工錢,樣樣都要錢……”

  “是啊,工人一天只拿五十文,還得挨打,也不知是我和柔兒的算術不好,算來算去,一塊石頭成本頂多值一兩,一萬兩銀子可以蓋好的碼頭,硬是跟我拿了十萬兩銀子。嗯,楊西坡,當初怎麼沽價的?”

  “我被孫十蒙了。”楊西坡不勝唏噓地嘆道;“枉我信賴他這麼多年,想不到他竟敢誆騙少爺。”

  “楊大掌櫃啊……”孫十驚恐地道;“那時你……”

  “回去!回去!”楊西坡不斷搖頭,拼命向孫十使眼色。“這兒沒有你說話的份兒,快走,別杵在這兒礙少爺的眼了。”

  石伯樂轉向老頭子,鞠個躬道;“老人家,對不住,讓您受驚了。”

  “不,少爺,我不敢……”老頭子受寵若驚,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“您年紀這麼大了還來當苦力,小心折斷老骨頭了。這樣吧,您要不要到我的清香素菜館幫忙洗菜、揀菜?”

  “嗚,少爺,謝謝……”老頭子喜出望外,老淚縱橫地道謝。

  “不用客氣啦。大龍,你帶老人家找大夫療傷,順便去看看老婆婆的病,所有醫藥費由我出,以示我的歉意。咦!楊西坡,你要不要一起去看大夫?我看你眼睛好像抽筋了。”

  “不去。”楊西坡鐵青著臉道。

  “大獅,這座碼頭的工事交給你了。”石伯樂繼續交代道;“有什麼疏失的地方立刻改進。還有,記得供應三餐給大家吃。”

  “謝謝少爺!”江邊數十個工人歡喜道謝,聲音響徹雲霄。

  “石少爺處理事情果然明快,裴某心服。”裴遷緩下臉色,鄭重地朝石伯樂打個揖。

  “裴大哥見義勇為,你剛剛露那一手才厲害呢。”石伯樂說著便模倣裴遷抓鞭子的手勢,笑道;“說了這麼半天的話,我嘴也幹了,我們去那邊喝口茶……”

  “石伯樂!石伯樂在哪裡?”人群中傳來一個急促的喊叫聲。

  “是曲家大少爺!”有人喊道。

  “石伯樂,你真難找……”曲復繃著一張俊臉,雙手撥開眾人,一路尋來,第一眼卻看到身形高大魁梧的裴遷,他的神色立即轉為驚喜。“啊!胡兄,是你!太好了!我找你很久了。”

  “這位兄臺,你認錯人了。”裴遷忙道。

  “我不會認錯的。”曲復用力搖著裴遷的臂膀,就像見到許久不見的老朋友,不由分說地道;“你治好我爹的病,我爹一直想當面向你道謝。你等等,千萬別走,等我辦好事情,就請你上我曲家做客!”

  “兄臺,你真的認錯人了,我不是那個姓胡的……”

  裴遷還在說話,曲復早已換回一張冷臉,大踏步地往石伯樂走去。

  啪!他用力將一張銀票貼到石伯樂胸前,義正辭嚴地道;“最後的二萬兩了,還你!”一轉頭找到了曲柔,他腳步不停,急急地走過去拉她。“柔兒,跟大哥回家。”

  “大哥!”曲柔心慌喊道。

  “哎唷,好癢。”石伯樂笑嘻嘻地拿下胸口的銀票,忙道;“大哥,柔兒還在幫我整理賬本,她挺機靈的,幫我抓出好多莫名其妙不見了的賬目,你別急著帶她走,我很需要她。”

  楊西坡踱到一邊去檢查工事的進度,裝作什麼也沒聽到。

  曲復還是沒有好臉色。“石伯樂,你改過向善,幫我曲家重新站起來,我感謝你,不計較你過去的作為;可你當初拿我妹妹作為要脅,辱沒她清白姑娘的名聲,這點我們曲家永遠無法原諒你。”

  “大哥,我都跟你說過了,我其實還是清白之身……”曲柔臉蛋微紅,越說越小聲,幾乎聽不見了。

  “柔兒,你還道石伯樂真喜歡你嗎?”曲復又氣又急地道;“你在石家沒名沒分,最近又聽說石家準備和城東李員外的幹金聯姻,難道你就甘心在這邊做小的?大哥不捨,爹娘也不捨啊!”

  曲柔眼眶一下子紅了,雖知石伯樂會在談妥婚事之前“死”去,可是他倆畢竟無緣的事實還是狠狠地揪住了她的心腸。

  楊西坡涼涼地插嘴道;“曲大少爺,任誰都知道曲姑娘已經是咱少爺的小妾少奶奶,就算你帶她回去,一隻破鞋也沒人要……”

  “你說什麼……”曲復怒目圓睜,掄起拳頭,就要衝上前揍人。

  “我要娶柔兒。”

  “什麼?”曲復的拳頭舉在半空中,震驚地望向說話的人。

  “我去跟爹娘說,李家的婚事不談了。”石伯樂眉開眼笑,圓圓黑眸閃動著光芒。“大哥,趕明兒我就去曲家提親,你們要什麼聘禮先想好,開一張單子給我,我一定會給柔兒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。”

  曲柔滿心震動,眼前籠上的水霧令她更加彷徨無依;她能想到的只是他一時興起,想和她玩一場成親遊戲罷了……

  “少爺啊!”楊西坡驚慌地道;“李家是江漢城的第二大富,你兩年前就想要他們家的茶葉生意了,還有他家的礦山……”

  “賺錢要靠本事,不能靠女人啦。”石伯樂春風滿面,開心地凝望曲柔。“嘻!不過有個賢內助很重要,她可以教我很多不懂的東西,幫我去賺茶葉和礦山。大哥,你和岳父大人真厲害,讓柔兒學了這麼多做生意的本領,若她生為男兒,一定幫曲家賺翻了。”

  “你、你、你……”曲復還是不敢相信,他原先就不指望石伯樂明媒正娶,但更不忍妹妹委屈為妾,因此才會前來帶走妹妹。

  “大龍、大虎、大獅、大豹,你們去幫我翻黃歷、找媒婆,呵!我石伯樂的婚事非同小可,你們四個一定要合力辦好。”

  “沒問題!我們一定如少爺所願,籌辦一個江漢城有史以來最風光、最盛大的婚禮!”四大隨從歡喜應允,用力拍著胸脯。

  “對了,得準備千桌素宴,我要所有百姓來喝喜酒……”

  “等等!”曲復用力甩頭,再吸一口氣力圖清醒。“石伯樂,你要娶我家柔兒?給她當少夫人?”

  “是啊,就是我石伯樂的夫人。”石伯樂洋洋自得地道。

  “相公,婚姻不能拿來玩的。”曲柔低下頭,她什麼都可以跟他玩,但這次絕對不行,她說著說著聲音也顫動了。“婚約是一種承諾……”

  “我懂,婚約是一輩子的承諾。”

  “你什麼時候懂的?”曲柔心悸不已,眼眸閃動淚光。

  “你還道我沒眼睛可看、沒耳朵可聽嗎?”來到這人間,他看得可多了,街上不時走過迎親的隊伍,更別說他常收到喜帖跟他討紅包了。

  在姑兒山的三百年裡,他孤獨慣了,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當上新郎倌,那似乎是一件遙不可及又不可能發生的事情;然而在江漢城,他有柔兒為伴,他眷戀著她的溫柔,歡喜著她的笑語,而柔兒的嬌顏也因他的擁抱而更加美麗,這種兩人互相依存的親密感令他十分心動。

  他好想永永遠遠留住這份感覺。

  心意既定,他又笑道;“大家都是這樣的呀!喜歡一個姑娘,捨不得離開她,就將她娶回家當老婆,不是嗎?”

  “可是你……”大神仙,你不是該走了嗎?

  “我不走了,走不掉呀。”石伯樂指向江邊的碼頭工事,再緩緩地指向江漢城,那兒還有他龐大的石家家產。“我答應過‘自己’,一定要好好照顧爹娘,也要守住石家產業,偏偏我以前做過太多壞事,捅的漏子也不少,如果不一一補好,跟往來商家重修善緣,真的是富不過十年。”

  “那也不用你來承擔,那又不是你的過錯。”

  “既然當了石伯樂,我就是石伯樂,自己做錯自己擔,自己的道路自己開,我這個石伯樂活下來了,一定得認真把石伯樂好好活下去。”

  “你不屬於這裡,你有更好的去處。”

  “這裡有柔兒,這裡就是最好的去處。”

  “嗚……”曲柔淚如泉湧,這麼肉麻的話就這樣當眾說了出來?

  “柔兒,不哭。”他握住她的手,柔聲道;“是我帶你進石家,我就得負責到底。好險,如果今天不是大哥提醒,我都忘記你在石家受委屈了。沒關係,我很快就會給我最喜歡的柔兒一個名分了。嘿嘿,大家聽著了,曲柔將是我石伯樂的妻子嘍!”他語聲揚起,正式宣布他們的婚約。

  龍虎獅豹紅著眼眶拍手,雖然他們聽不懂少爺少奶奶的奇怪對話,但仍是歡欣鼓舞地道;“少爺終於要娶少奶奶了!”

  “少爺萬歲!少奶奶萬歲!”碼頭眾人亦是歡聲雷動。

  “石伯樂,你……”第一回看到小兩口的親密舉動,曲復傻了眼,還是無法相信地道;“我妹妹太單純,竟讓你給拐了。”

  “不,是柔兒拐走我的心。”石伯樂笑瞇瞇地道;“她晚上會幫我蓋被子,說故事給我聽,聞起來又香香的……”

  “別說了啦!”這種“閨房情事”也說出來讓人知道!曲柔滿臉通紅,一扭身就跑走。

  “柔兒,去哪裡?我也去!”石伯樂急急地黏了上去。

  “少爺不能一刻沒有少奶奶呀。”石大龍笑著向曲復補充說明。

  縱然事不關己,裴遷仍為這對新人逸出了祝福的微笑。

  江邊喜氣洋洋,唯獨楊西坡垮著快要餿掉的臭臉,忿恨不平地道;“不行!我去告訴老爺夫人,不能再讓少爺這樣二忌孤行了。”

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

  楊西坡的抗議當然無效,即使石鉅象和石夫人再怎麼不喜歡曲柔,可只消石伯樂絕食一餐,心疼愛兒的爹娘立刻點頭答應婚事。

  坐在樹下,清風拂面,曲柔閉起眼睛,享受午後的悠閒時光。

  “唉,我們沒希望了。”林子外頭小徑傳來小珠的聲音,語氣顯得亢奮,一點也沒有失望的情緒。“這倒好,反正本來就不可能當小妾,不如各自去當個管事奶奶,還可以獨當一面呢。”

  “小珠你好不害臊,你愛大龍,自去嫁他,別拉我們下水。”

  “咦!小娥你上回不也跑去陪大虎整理古董嗎?你別跟我說你不喜歡他喔。”

  “你亂扯!我知道的是小姬喜歡大豹,庫房沒窗子,裡頭悶熱,每回大豹進去清點銀子,她就捧條涼巾子在外頭等他,我都看到了。”

  “怎麼扯到我了?還說呢,大獅晚上常常跑來找小暑,兩個跑出去偷偷親嘴,以為我們不知道呀。”

  “我捏了你的嘴!哎呀呀!你倒先捏我了!”

  四個丫頭互相嬉鬧,彼此取笑,言語間洋溢著羞怯和甜蜜,笑聲漸去漸遠,花兒輕輕擺動,彷彿是感染了這幸福的氛圍,翩然起舞。

  曲柔也跟著她們笑了。這一切真好!她不安定的心終於安定下來,四大隨從和四大丫鬟也有了歸宿,以後生了孩子,一定會抱娃娃來給她這個少奶奶瞧……

  她的心突然一涼,立刻張開眼睛,眼前不知什麼時候站著一個美傃的紅衣女子,正俏生生地勾起嘴角,朝她微笑。

  “大姐!”她嚇了一跳,趕忙站了起來。

  “你還是喚我胡姑娘或是胡大姐吧。”胡靈靈收起笑意,眸光倏忽變得冰冷無比,語氣也是令人不寒而栗。“我家小弟呢?”

  “剛吃完午飯,他在陪他爹娘說話,待會兒才過來。”

  “這就是了。”胡靈靈說笑就笑,還笑得柔媚動人,令姑娘見了也不禁心折。“當媳婦的要得到婆婆的歡心,不容易呀,石家二老一直不喜歡你,你有自知之明吧?”

  曲柔知她是比石伯樂道行更高的狐仙,又見她始終待自己不是很友善,言談之間不免戒慎恐懼。

  “我知道。既然是相公的父母,我還是會孝順他們的。”

  “你們兩個實在很奇怪,又不是自己的爹娘,還巴在這裡不走?”

  “大姐,相公他擔下了石伯樂的身分,就得好好做這個人;我以前雖然很氣那個石伯樂,可是人死為大,而且我和相公也因他而在一起,所以我是直丫心感謝他,每天祈求上蒼幫他找到一個好人家投胎,更願意將他爹娘當作我真正的公婆一樣孝順。”

  “哼,那個石伯樂的福氣忒大!不投到好人家也難嘍。”胡靈靈懶得再說,直接問道;“所以你打算嫁給我家小弟了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你有想過嗎?跟狐狸成親可是會生一窩小狐狸。”

  “不會的。”曲柔紅了臉,慌忙搖頭道;“相公說……他說不會的,我們還是會生正常的娃娃……”

  “可是人仙不同道,你是個聰明的姑娘,這道理你懂吧?”

  “我懂。”

  “他是仙,只要持續修煉,就可長生不老,而你只有短短數十年的壽命,有一天你會死,而他將孤獨活下去——你知道他那個性,就是有一種說不動的固執,喜歡你就喜歡走了,什麼都不管了;一旦你死去,你猜得到會發生什麼事嗎?”胡靈靈語氣極為嚴肅。

  “他會很難過、會傷心,還說要跟我去……”曲柔心頭一疼,竟像死的不是自己,而是相公。

  “沒錯,你去輪回,然後他會找到你,再等你十八年;過了幾十年,你又死了,他又一次尋你,如此一世又一世,別人看來可能是很執著的愛情,可你捨得他這樣尋你、等你、一次又一次看你死去嗎?”

  “不……”曲柔的心臟已經絞得好痛好痛,她怎忍心個性單純的他陷入這無窮的回旋裡飽受折磨呢?

  “這些都不重要。”胡靈靈淡淡地道;“若他有本事一世世等你、找你,這表示他還持續修煉仙法,最後終將開悟,不再留戀你;糟糕的是他荒廢仙道,到了最後,仙不仙,人不人,狐不狐,本來就不載入生死簿,更不存於天界,運氣好的話,或許還可以留個精魄飄蕩山野,再花個幾百年修個樹精還是石頭精,但要成仙就難了;萬一運氣差的話,魂飛魄散,什麼都不留下來。”

  魂飛魄散!曲柔聽到最後,已是全身僵冷,一顆心痛得快爆裂了。

  胡靈靈嘆了一口氣道;“我不是故意說這些話恐嚇你,可這是我們修仙道應有的認知,偏生小弟他太小,心性頑皮,老把我的話當耳邊風。對了,你知道小弟他多大年紀嗎?”

  曲柔咬著下唇,戰戰兢兢地道;“他說他三百歲了。如果是這個石伯樂,是二十歲。”

  “不,他只有一個月大。”

  “不可能!一個月還只是個小嬰兒……”曲柔突然明白了,小狐狸身形這麼小巧,還有他身上老有一股憨奶味——

  原來呀原來呀,他是個嬰兒啊。

  胡靈靈跌入了回憶裡。“那一天,他的爹娘掉進了獵人挖好的陷阱裡,被竹刺穿身而過,一時還不死,十分痛苦,一直呻吟;他也掉下去了,但因為太小,反而掉在竹刺縫隙中沒有受傷。他很害怕,眼睜睜看著爹娘受苦,卻又不知道怎麼辦,只能不斷哭泣;到了晚上,開始打雷下雨,他爹娘也不動了,他困在陷阱裡更加恐懼,哭得十分淒慘。我聽到他的哭聲,就將他救起,認他當我的小弟,從此讓他跟著我修仙道。”

  “原來如此,他怕打雷……”曲柔淚流滿面,著實為這只孤獨無依的小狐狸心疼。

  “他怕打雷?”胡靈靈倒是很詫異。“三百年前我已抹掉他那晚的恐懼記憶了,他完全沒有印象,怎麼還會怕打雷呢?”

  “他怕的!他一打雷就會現出原形,大姐你不知道嗎?”

  “當神仙怎能怕打雷,小弟的道行果然不行。”

  “大姐你了解他嗎?”曲柔哽咽道;“他是神仙,可他也愛跟爹娘撒嬌,喜歡湊熱鬧,也喜歡找人跟他玩耍,他其實很怕孤獨的,只是他不知道,我也不知道,只以為他孩子氣、愛玩……”

  “我怎會不知道!我養他三百年了。”胡靈靈不太高興地道;“小弟他愛玩無所謂,可就是不能對人間世事放進感情。”

  “為什麼當神仙的就不能有感情?”

  “我剛剛都跟你說過了,當他投下了感情,就是注定他的毀滅!”胡靈靈憂忿道;“更何況他從懸崖邊上救起了你,已經違逆天道,要不是我到閻王面前說好說歹,才將這事壓了下來,他早就被天界剔除,永不得成仙。這些事情你能明白嗎?”

  天!曲柔用力咬住手指指節,不敢讓自己哭出聲音。那些仙呀鬼呀的事情她怎能明白?她又怎有能力去違背和改變呢?

  胡靈靈搖頭輕嘆道;“我應該抹掉你的記憶,讓你忘了他,那你自然就會離開他。不過這樣一來,小弟就會知道是我搞鬼,又會把你的記憶抓回來,所以最好的方法還是請你自己離開他吧。”

  “他……他會難過的……”

  “長痛不如短痛,你不要他,他就會死心,自會回去姑兒山,重新靜下心來修煉。”胡靈靈加重語氣道;“這、是、為、他、好。”

  曲柔抑制不住滔滔流出的淚水。“大姐,為什麼……神仙不是助人的嗎?為什麼你要拆散姻緣……”

  “我都說這麼多了,你還不明白嗎?”

  她是明白呀!只要認真祈求,心誠則靈,神仙會做好事,幫助有情人終成眷屬,可一旦神仙成了有情人,那麼事情就變得難以控制了。

  神仙應當高高在上,不食人間煙火,冷眼旁觀世情,不摻和自己的情緒,修身修心修德,度己度眾生,以期朝更高的境界邁進。

  是這樣吧?她想的對不對?曲柔含淚望向眼前的紅衣女子。

  胡靈靈朝她點點頭。

  曲柔掩面痛哭。大姐果然法力高強,看得出她在想什麼,這才是真正的神仙!而石伯樂總是傻呼呼的,從來不知道她在想什麼——

  可這不就是凡人的性情嗎?因為彼此的猜不透和想象,給予了為對方著想的空間,這才有了體貼、有了關懷、有了互相依存的需求。

  不可能了!她含淚望著空無一人的林子,方才那一抹傃紅仍留存眼簾,就像四處漫流的鮮血,緩緩地染紅了她的心。

  夏日的午後變得幽暗,山雨欲來,風滿樓;她抱緊雙臂,覺得好冷、好冷。


第八章
  日暮時分,向晚涼風吹得簾子不斷飄搖,在地面投下晃動的陰影。

  “咦,柔兒呢?”石伯樂猛然從一堆雜務中抬起頭,疑道;“她去個茅房怎麼這麼久?”

  平時熱鬧的賬房此時空無一人。龍虎獅豹各有職責,正在外頭忙著;楊西坡無事可做,氣得提早回家;夥計們到了放工時候,早就走了。

  “亂寂寞的。”他站起身,為自己圓滾滾的身子伸個懶腰。

  他很不喜歡這種孤寂冷清的氣氛,姑兒山還有鳥獸蟲蝶、藍天綠樹,城裡只有光禿禿的牆壁,看了就氣悶。

  再也不會孤獨了。一想到柔兒即將成為他的新娘子,兩人廝守一輩子談心玩耍,他的心情就雀躍不已。

  走到茅房外喊柔兒,沒有回應;他又往後院走去,就看到曲柔背對著他,扶著門框,似乎是在焦急張望。

  正欲喊她,卻見她突然跑進了後院小巷,他趕忙走過去瞧個究竟。

  小巷那頭來了兩個男人,正是曲復和裴遷。

  “大哥,嗚……”曲柔見到大哥,立刻哭了出來。

  “柔兒,你怎麼哭了?”曲復驚道;“石伯樂欺負你嗎?”

  “我想回家,大哥,我好想回家……”曲柔哭個不停。

  “你是該回家了,再七天就要成親了,石伯樂總得上曲家迎娶。”

  “我不嫁了……大哥,我不嫁了!”

  “你不嫁?”曲復更加驚訝。“當初你不是願意嫁的嗎?而且婚事準備得差不多了,我們也收了聘禮……柔兒,到底發生什麼事了?”

  裴遷故意踱開幾步,事關曲家私事,他似乎不應該旁聽。

  “裴大哥!”曲柔卻是一個箭步衝到他面前,拉住他的手臂哭道;“你帶我離開江漢城,好嗎?”

  “曲姑娘,你我素昧平生,我和令兄因誤會而結識,目前只不過是一個暫住曲家叨擾的過客。”裴遷基於禮貌,沒有甩開她的手,只是定定地站著。“更何況你已有婚約,這種事情做不得的。”

  “可我一定得走,我好怕、好怕……”

  “柔兒,你總得把事情說清楚,大哥幫你解決。”曲復見妹妹淚流不止,知道事態嚴重,急道;“石伯樂這小子又使壞了嗎?”

  “大哥,石伯樂是妖怪啊!”曲柔放聲大哭。

  “什麼?”曲復還以為會聽到石伯樂打人的情事,一時愣住了。

  “石伯樂讓山裡的狐狸精附身了,我親眼瞧見的。大哥,你知道他為什麼會變好嗎?因為他不再是他了呀!”

  “神鬼妖怪之說,全是出於想象、小說家言,柔兒,你怎會想到這層去了呢?”曲復無法接受曲柔的說法。

  “不,曲兄,我相信。”裴遷沉聲道。

  “裴大哥,你相信我?”曲柔有如溺水之人抓到浮木,更是緊抓著裴遷的手臂哭道;“你一定得相信我,我真的快承受不住了!”

  “曲姑娘,你先平靜下來,好好說話。”

  “嗚……”曲柔放下了手,哽咽地道;“我好後悔!我那時在玉姑祠就應該跟大哥走的。自從我知道石伯樂是妖怪之後,我不知道他會怎麼待我,只好走一步是一步,盡量不讓他懷疑,更不敢惹惱他。他要成親我就得成親,本想我一個人承受下來就算了,可是……我怕他害了我還不夠,又要害別人呀。”

  “他畢竟是變好了,不再做壞事了。”曲復還是滿腔疑問。

  “不,他一定有目的。狐狸精都是先媚惑人心,讓人不知不覺陷了下去,以為他是好人,可接下來他會做什麼壞事,我不敢想象啊!”

  “柔兒,是不是要成親了,你壓力很大?”曲復憂心地問道。

  “我不知道!”

  “我聽說了,石老爺和石夫人一直對你有成見。”曲復生起氣來了。“只叫個媒婆過來,也不親自出面提親,是看不起我們曲家嗎?有這樣的公婆,將來還不知道要給你怎樣的臉色,難怪你會胡思亂想了。”

  “大哥!”曲柔只是不斷地哭。“是真的!石伯樂真的是妖怪!他老要我跟他睡覺,也不瞧他一身的臭奶味,又肥又胖像只大笨豬,看到我只會伸舌頭流口水,好恐怖!好惡心!好討厭!嗚嗚……”

  “柔兒,這幾個月來苦了你,你為曲家犧牲太多了。”曲復聽得都揪心了,憐惜地輕撫她的頭髮。“你不應該再忍耐,大哥絕不會再讓你待在石家吃苦。我這就進屋子,告訴石伯樂,我們柔兒不嫁了。”

  “大哥,不能進去,他這只妖怪不知還會使什麼手段,我看過他引來一群妖魔鬼怪,打架鬧事,將整間房間都砸爛了。”

  “妹妹呀!”曲復只道她已經病得不輕了。

  “若他真是狐狸精,我倒想會他一會。”裴遷雙眸緊緊凝視後門。

  “裴大哥,不能去!”曲柔驚道;“他會害你的!”

  “我不怕,我只是想知道,為什麼會有一個姓胡的跟我長得一模一樣。”

  “不行!我們快走!”曲柔拉住裴遷不放,轉頭急道;“大哥,你快找道士來收妖,我怕我已經被石伯樂吸盡精髓,就快要死掉了啊!”

  “好,柔兒,我們快回去,我請個大夫幫你瞧瞧,再叫娘和你大嫂、二嫂陪著你,你不要怕,安心休養,一切事情大哥來處理。”

  “我進去了。”裴遷急欲證明真相。

  “裴大哥!我不要你去送死!”曲柔哭得更加傷心了,乾脆撲到他的胸前。“我怕因為我喜歡你,石伯樂會害死你呀!”

  “曲姑娘,你在說什麼?”裴遷僵立著,完全不敢碰她。

  “裴大哥,我喜歡你,打從第一眼見到你,我就喜歡你了。”

  “曲姑娘,你喜歡的是另一位胡大哥吧?”

  “我不管是胡大哥還是裴大哥,我就是喜歡你。”曲柔仰起頭,急欲尋求裴遷避開的目光,嗚咽哭道;“你有男子氣概,又有俠義心腸,石伯樂成日傻呼呼的,只愛玩鬧,就像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。我受夠了,我討厭他,我再也沒有心力陪一個孩子氣的妖怪玩耍了。”

  曲復皺緊眉頭,微微搖了一下頭,示意裴遷稍安勿躁。

  “柔兒,大哥帶你回家。”

  “嗚嗚,我要跟裴大哥走!”曲柔抓緊裴遷的衣襟。“石伯樂一定會追我,我要逃得遠遠的,嗚嗚,我要走呀!”

  “曲姑娘,你先跟你大哥回去。”裴遷也出聲勸道。

  “你帶我走呀!我不要跟那只妖怪成親!”曲柔哭得上氣不接下氣,幾乎站立不穩。“我才不要石伯樂當我的相公,不要!不要!我好怕,他不是我的相公,不是,不是……我的相公……相公啊!”

  曲柔泣不成聲,全身劇烈顫抖,最後的嘶喊漸趨微弱,驀地雙手松開,兩眼一閉,人就暈了過去。

  裴遷立刻抱住她的身子,驚道;“曲姑娘!曲姑娘!”

  “柔兒!”一見到那蒼白如雪的帶淚臉龐,曲復更是驚慌。“柔兒暈倒了,快!裴兄,你快送她回曲家!我去找大夫!”

  裴遷二話不說,打橫抱起曲柔,將她緊摟在懷裡,快步離開。

  夕陽西沉,紅霞隱去,天際染上厚厚的一層灰黑顏色。

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

  她終究是討厭他的。

  下弦月慘淡淡地掛在東邊天上,帶著黯淡灰敗的青白色,像極了那張失去血色的美麗嬌顏。

  小白狐狸站在屋頂上,卷在背部的尾巴動也不動,任夜風無情地吹呀吹,吹亂了他一身美麗的雪白細毛。

  兩只深黝的黑眸依然直直盯住她曾站立的地方,就在她暈過去時,他幾欲發狂,就想躍下去救她,但是那個抱住她的魁梧身影竟令他心頭大慟,擰扯得他無法呼吸,更是無法動彈。

  她喜歡這種有男子氣概、俠義心腸的穩重男子?

  “不可能……”他喃喃地道。

  “怎麼不可能?你還道狐仙和凡人可以結合嗎?”

  “大姐,你來多久了?”
作者: 甜甜兒    時間: 2008-8-20 11:21 AM

  “我一感應到你過度激烈的心緒,就來了。”大紅狐來到他的身邊,與他排排坐在屋脊,嘆了一口氣。“小弟,別傻了。”

  “不可能的。”他還是無法回復平靜,癡癡地道;“柔兒一直很勇敢,她甚至不怕小惡魔,又怎會怕一隻小狐狸?”

  “小惡魔再怎麼壞,他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。而你呢,你也聽她說了,你是妖怪,一下子狐狸,一下子石伯樂,她當然怕了。”

  “妖怪”兩字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。自從變身為人,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,他總是會感到心頭一陣陣抽痛呢?

  “大姐,我不是妖怪。”

  “你當然不是妖怪了,你是狐仙。”大紅狐望著他呆滯的眸子。“曲柔畢竟是凡胎,她碰到的事情已經超過她所能理解的範圍了。”

  “我去找她,跟她說明白,是她誤會了。”

  “你們相處了那麼久,她能知道的都知道了,你還能解釋出什麼道理來?她還要找道士收妖呢,你省省吧,別自討沒趣。”

  是啊,他是一隻流口水的大笨豬,也是一個討人厭的傻呼呼胖妖怪,而她因為恐懼不知所措,這才不得不屈服在他的掌控之下,強裝笑臉與他周旋,忍氣吞聲,終於承受不住爆發出來……

  是嗎?是嗎?柔兒的笑容是那麼明朗可愛,甚至在了解真相後,她還願意親他,為什麼?只是因為那個有男人氣概的裴遷嗎?

  他黯然地問道;“我年紀太小,只有臭奶味,沒有男人味吧?”

  “當然了,你這只娃娃狐狸怎及得上浪蕩人間三十年的俠客?”

  “大姐,你是不是認識裴遷,要不當初怎會將我變成他的模樣?”

  “他長得那麼英俊,以前路上見了,就記得他的長相了。”大紅狐瞧著那彎弦月,愣了半晌,隨即用力眨眨長長的睫毛,語氣淡然地道;“我們總要多記得一些人的模樣,這才好變身辦事。”

  小白狐沒注意到她那片刻的靜默,只是一問再問;“柔兒不喜歡我嗎?她答應嫁給我的。”

  “小弟,你還執迷不悟嗎?她都說得那麼清楚了,她喜歡那位裴大哥,還要跟他走,她根本就不喜歡你。”

  “是了,她只是應付我……”方才她哭訴的一幕一再出現他眼前,圓圓黑眸也漸漸溢滿水光,接著,大顆淚珠掉了下來,一滴,兩滴,像下雨般滴個不停了。“大姐,嗚,我的心好痛,好痛啊。”

  “小弟呀,”大紅狐的眼眶也溼了。“這是你長大的代價,大姐也不想你傷心難過,可你要成仙,就必須認真修行,不能再玩了。”

  “我喜歡柔兒啊,我沒有害她,我希望她快樂、平安……”

  “唉,你為她做了那麼多事,她一句妖怪就全打翻了,你還執著什麼?世間情愛就是這樣,沒有一定的道理。你喜歡她,她不見得會喜歡你,總要你情我願,這才有好結果。”

  “好苦。”心絞,淚流,苦痛不堪。

  “你既然嘗過了,就知道為人苦,情愛苦,世間皆苦。我們這麼努力修行,也是為了拋卻塵俗雜念,離苦得樂。”大紅狐很難得地正正經經、苦口婆心勸說;“人歸人,仙歸仙,道不相同,不相為謀。你這回人界走一回,當作是一次苦修,大徹大悟之後,你就能清心了。”

  “大姐,你清心了嗎?”

  “我本來就清心自持,又不像你一頭栽了進去,差點救不回來。”

  “你沒喜歡過任何人嗎?”

  “沒有。”大紅狐斬釘截鐵地道。

  “我拿走你的繡鞋,你不也執意要拿回去?”

  “這不同。繡鞋不見了,再縫一雙就有。人家怕你,不喜歡你,你再追回來也沒用;她的心不在你這兒,你強留她只是讓她痛苦。”

  “我不要柔兒難過……”可自個兒的淚珠怎麼滴個沒完沒了呀。

  “這就是了。你要她好,就讓她去吧。小弟,該放手了。”

  “嗚……我好難受……”小白狐仰頭望天,那兒卻只有一片黑暗。

  “你該回姑兒山了。大姐也是為你好,你心性單純,只要心無旁騖,認真清修,一定有希望修得正果。”

  “嗚,城裡還有爹娘……還有石家的事業……”

  “你叫石伯樂不要執著,不要留戀世間一切,你自己還不是固執得像一塊石頭。”大紅狐又是一嘆,仍耐心地道;“那個貪得無饜的楊西坡不是讓你拔除實權了嗎?龍虎獅豹也學會擔起重任了,石家二老注定喪子,你玩夠了,也是時候讓他們接受應有的命運了。”

  “嗚嗚,大姐,好痛啊……”

  淚眼看月,下弦月像一把利刃,不斷地刨剜著他的心。

  好痛!痛死了啦!他這顆小小的心臟哪能承受如此劇痛!

  他再也撐不住,無力地趴倒屋瓦,慘淡淡的月光投射在他的身上,一身白毛也變得慘淡淡了。

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

  暗夜多雲,石家院落彌漫著一股鬱結的沉重氣氛。

  “少奶奶,你這邊走。”小珠提著燈籠,走在前頭,回頭幽幽地道;“少爺昏迷三天了,要不是大龍去請你,你都不想回來看少爺嗎?”

  原來,他已經離開三天了。曲柔用力咬緊唇瓣,克制住淚水。

  她也躺了三天,渾渾噩噩,每天昏睡流淚,完全不敢揣測外面發生的事情,娘和大哥大嫂他們也不敢跟她說。

  “你們那天吵架了嗎?”小娥越說越氣。“少奶奶,你怎能說走就走……你知道少爺那麼喜歡你,他不能沒有你,你好狠心啊!”

  就讓她承擔一切責難吧,曲柔艱困地移動腳步。她將他推入了地獄,而今她也是走在通往自己的地獄之路。

  “雖然你負了少爺,可我們四大隨從和四大丫鬟覺得,還是得請你回來;說不定少爺聽到你喊他,他就醒來了。”小姬懷著希望道。

  “到了。”小暑推開房門。

  “少奶奶,你回來了……”四大隨從守在床前,神情憂愁,一見曲柔到來,個個露出期盼的目光。

  “相公他一直在睡覺嗎?”曲柔緩緩地走到床前。

  “少奶奶,那天晚上你沒跟少爺回府,吃過晚飯後,少爺喊頭疼,躺到床上就再也沒有醒過來……”石大龍拿手背抹去眼角淚水。

  “少爺的脈象很弱,喂他吃藥全吐了出來。”石大虎含淚道。

  “大夫說再這樣下去,撐不過七天呀!”石大獅哭道。

  “少奶奶,你救救少爺呀!求你快救他啊!”石大豹哀求道。

  曲柔坐到床沿,靜靜地凝視那張死白顏色的娃娃臉。

  他還在呼吸,也有心跳,卻是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。

  “相公,我來了,你聽到我在說話嗎?”她輕輕地撫摸他的臉,一再地摩挲,觸手的冰涼終於讓她掉下了眼淚。

  那對圓圓的深黝黑眸不再張開看她,更不會朝她綻開呵呵傻笑。

  她手指顫抖,揭開他枕頭下面的墊褥,那裡貼著七片樹葉,三片已經枯萎幹涸,第四片的葉尖剛轉為枯褐色。

  這是假的相公啊!還有四天,他就會停止呼吸心跳,讓這個葉片變成的軀殼成為真正的死人,結束石伯樂的一生。

  “相公……”她心口一痛,明知這是一個沒有靈魂的假人,她還是試圖撫弄他的胸口,想要看他耐不住搔癢,一躍而起嘻嘻哈哈笑個不停。

  抓了又抓,搔了又搔,床上圓滾滾的身軀還是沉寂不動。

  她渾身發冷,心痛如絞。沒錯,他已經走了,被她刺得傷痕累累,傷心欲絕離開了——不,也許他覺悟了,認為她移情別戀,是個不專情的壞姑娘,不值得再喜歡了……

  “相公!相公!”她淚如雨下,拿起他冰冷的圓胖手掌,貼在自己的臉頰,不住地廝磨親吻,想要留住這份最後的親密感。

  “你還哭……”身後傳來哭叫聲。“我的伯樂孩兒被你害死了!”

  “石夫人。”曲柔站起身,含淚望向來人。

  石夫人渾圓的身形明顯瘦了一圈,神情極為憔悴,她身邊的石鉅象亦是愁眉不展,在他們身後還有大夫、楊西坡和幾個熟識的掌櫃們。

  “不要叫我!”石夫人淒聲叫道;“你這個死狐狸精,自從碰到了你,我伯樂孩兒就意外不斷,沾了你就有穢氣!好沒良心的小蹄子!你要走就走,還回來幹什麼呀……”

  “曲柔,你實在太過分了!”石鉅象亦不假辭色地斥責道;“伯樂待你好,你竟如此待他……他才倒下,你就叫你大哥前來退婚……”

  這就是宿命。曲柔淚流滿面,僵在原地,只能全然接受來自石家父母的嚴厲指責。這正是當初真正石伯樂摔下山崖時她就得面對的場面,如今只不過稍微來遲些罷了。

  “少爺好點了嗎?”楊西坡上前探看,問著正在診脈的大夫。

  大夫神色凝重,環顧房裡眾人一圈,長長嘆了一口氣。

  “伯樂孩兒啊!”石夫人撲到床邊,不斷地哭喊撫摸愛兒。

  “曲柔,你走。”石鉅象神色冰冷。“石家不歡迎你,我不準你再踏入我們石家。”

  “我走了。”曲柔低下頭,強忍住淚水。“石老爺,石夫人,請保重。”

  她曾經多麼願意當他們是公婆,也曾經癡心妄想千桌素宴的盛況,然後和相公生下幾個一樣白胖胖、圓滾滾的小子,滿屋子亂跑……

  她茫茫然走出屋子,眼前的淚霧讓她看不清楚彎彎曲曲的回廊小徑,曾經是那麼熟悉的院落,如今出了這道門,面對無邊無際的暗黑夜空,她就再也不知能往哪兒去了。

  “少奶奶,請等等。”石大龍追了出來,神情不自在地道;“我知道在這個時候不應該麻煩你,可求你看在少爺的份上,再幫石家一次忙。”

  “有什麼事你說。”曲柔哽咽道。

  “是我們四個無能,少爺少奶奶平常教導我們,可我們愚笨不用心,凡事還得仰賴少爺少奶奶,如今沒了兩位……嗚!”

  一個大男人就這麼無助地哭了出來,曲柔也讓他逼出更多的淚水。

  “大龍,你們都很好。”她努力露出微笑,一一交代道;“記得船造好之後,下水試航沒問題了才付尾款;大虎那邊的陶家古董,去請京城的行家鑒定,別急著拋售;雨天江邊水漲浪急,叫大獅不要趕工,人命重要;還有請大豹一定要管好庫房,出入賬都要有兩個掌櫃的簽印,別讓人巧立名目污走石家的錢……”

  夜空突然白光一閃,接著轟隆一聲,一道極近的響雷震得曲柔耳朵劇疼,腦袋頓時一片空白。

  “多謝少奶奶的指示。”石大龍抹掉淚水,又道;“如果我們還有不懂的地方,可以去曲家請教少奶奶嗎?”

  “什麼?”曲柔神情呆滯地問道。

  “少奶奶,我們真的很需要你的幫忙……”

  轟隆!轟隆!閃電疾雷瞬間掩至,風起雲湧,一陣陣冷風呼嚕呼嚕吹個不停,院子的花草樹木也跟著發出沙呀沙呀聲響,聽在曲柔耳裡,竟像是小狐狸驚惶害怕的低聲悲鳴。

  “打雷了……”她望著滾到腳邊的殘碎梔子花,喃喃自語。

  “少奶奶,我去準備馬車,送你回曲家。”

  “不!”曲柔突然睜大眼睛,驚慌地道;“他怕打雷呀!快!你幫我備馬!我要去找他!”

  “少奶奶,你不會騎馬,我駕車送你……”

  “太慢了!大龍,我求求你,快借我一匹馬,快呀!”曲柔說著便提起裙擺,發足往馬房狂奔。

  “少奶奶!你到底要去哪裡……”石大龍也緊張地跟過去。

  轟隆!雷聲接連不斷,響徹江漢城,狂風急雨驟至,猛烈撲打大地,滿院子的花朵不堪風雨摧殘,花瓣抖了抖,片刻便飄零落地。

  他們一走,楊西坡拿兩手遮著頭頂,快步從花叢裡跑回走廊躲雨。

  他忿忿的表情因這場急雨而更加忿忿,正想出口怒罵,隨即直起身子,拍了拍身上的雨水,瞇起眼睛,望著馬房的方向,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嘴角,嘿嘿地笑了。

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

  山一重,水一重,通往姑兒山的道路迢迢數十裡,幾個小村落錯落其間,村民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只管養家活口,顧好自己的生活。

  道路旁的小茶鋪門板虛掩,夜深人未眠。

  “阿大,我苦苦等你過來,這麼晚才來呀?”

  “我總得避開我家那個瘋婆子。”阿大一溜煙鑽進門,色迷迷地瞧著美婦,說著便毛手毛腳起來。“我一聽到你家死鬼上江漢城辦貨,今晚不在,說什麼也要過來讓你暢快暢快。”

  “嘻!”美麗風騷的老板娘伸出纖纖素手,推開那個粗壯身軀,咯咯笑道;“你拿什麼給我暢快?我家死鬼去一趟城裡回來,總會買上幾匹布或是一副鐲子討好我,你呢?”

  “這對珍珠耳環不錯吧?”阿大攤出一對亮得發白的耳環,身子又挨了過去。“當然還有我這支全村子最長最硬的……”

  “哼!不值幾文錢的假貨也拿來騙我!”美婦杏眼圓睜,這回是真的用力推走阿大了。

  “咦!我以前不管給你什麼倣玉、鍍金的玩意兒,你都很高興啊。”阿大被推得莫名其妙。

  “至少也得給我值十兩以上的真貨,這才匹配得上老娘的身價。”

  “你不就只想要我這支……”

  “去你的!又醜又黑又臭又短,還敢拿來說嘴!”

  “你怎麼變心了?”阿大受傷不已地望著胯下。

  “這樣吧,我也不跟你討首飾了,人家服侍你也是很辛苦的,你來一回就給我一兩。”美婦眨著睫毛,圓圓黑眸盯著他看。

  “你在說什麼!老子要是隨時拿得出一兩銀子,還會來找你嗎!”

  “嗚!人家妓女賣身還有錢拿,我好不值啊!”美婦哭哭啼啼,扯著喉嚨就嚷了起來;“救命啊!阿大欺負我,快來人啊!”

  “別叫了!”阿大趕緊搗住美婦的嘴。

  “我咬!”美婦嘴一張,利牙就咬了下去,隨即又扯開嗓子喊道;“非禮啊!救命啊!阿大欺負良家婦女啊!”

  “去你的良家婦女!老子不玩了!”阿大痛得握住手掌,沒空罵人,趕緊趁著夜黑風高奪門而出,免得讓村人抓到就難看了。

  美婦嚷了兩聲就不嚷了,她直直坐在桌前,過了一會兒,確定阿大沒有膽量回來,於是袖子一揮,燭火熄滅,桌上的茶酒點心消失無蹤,屋內恢復過去每天夜晚應有的寧靜。

  噗一聲,美婦搖身變為一隻小白狐狸,無聲無息走入裡面的房間。

  在他施展法力之下,那個真正的美傃風騷老板娘正在熟睡,明天醒來,她會以為阿大失約,故而心懷怨懟;而阿大也受到驚嚇,將會好一陣子不敢偷腥,結果正好讓這對狗男女安分下來。

  這一切皆歸因於被戴綠帽的茶鋪老板虔誠祈求,為玉姑祠獻上一筆不少的功德錢,是以大姐教他幾招伎倆,要求他回姑兒山的途中,順道幫忙這位不敢抓姦的懦弱老公。

  幫得了這次,幫得了永遠嗎?世間多的是錯誤的結合,造就無數曠男怨女。不愛就是不愛,若只靠一、兩回的外力幫忙,就算是法力再強的神仙,又能改變得了什麼?

  小白狐垂下尾巴,一個縱身躍出窗外,走入漫漫黑夜裡。

  他離開石家,在玉姑祠待了三天,就是想瞧瞧大姐如何人世修行。

  所見所聞,盡是人間聲聲苦,愛不到的、求不得的、做不成的,皆來此地一拜,而大姐收了供禮,就得有求必應,一下子托夢開示,一下子施法術扮戲軟化人心,汲汲營營,修德積善,只為了及早登上天界的仙班,成為她心之向往的天女。

  好累!當上更大的神仙又如何?天界分派的事務更繁雜,又不能閒閒躺在樹上吃果子;而他遠離柔兒,孤孤單單地在姑兒山修煉,或是在塵世往返奔波助人積德,難道只為了把自己弄得更累、更寂寞?

  好想柔兒……唉,心又痛了,嗚嗚,人間真的好苦哇!

  他慢慢爬上一株大樹,將臉蛋貼著樹幹,蹭去了淚珠。

  葉間隙縫透出遠處火把的亮光,雜沓的馬蹄奔跑聲震得枝幹晃動。

  “嘿嘿!曲柔,你逃不掉了。”男人不懷好意的聲音在靜夜裡格外大聲。

  柔兒……他心頭大驚,尾巴一甩,立即飛奔了過去。

  八個壯漢騎著大馬,有的拿火把,有的拿刀劍,將孤立無援的曲柔圍了起來,不讓她有任何出路。

  “好馬兒,快走呀,我求你快走!”曲柔心急地拍打馬背,試圖衝出重圍,無奈馬兒受到驚嚇,只是不斷地嘶鳴打圈子。

  壯漢們倒也不急,拿著大刀虛晃著。“我們兄弟一路看你騎得歪歪斜斜的,連馬韁都抓不住,只好抱著馬脖子,真是替你擔心呀。”

  “你們想做什麼?”曲柔毫不畏懼地大聲問道。

  “嘿!怕你騎不住這匹頑劣馬兒,想請你下馬。”

  壯漢紛紛跳下馬匹,有人上前拉住曲柔的韁繩,用力一扯,馬兒已是一驚再驚,此時嚇得人立而起,曲柔根本坐不穩,立刻跌了下來。

  柔兒!小心!他起心動念,堅硬土地瞬間化成棉花般地柔軟。

  “啊!”曲柔一掉到地面,立即爬起,警戒地看著來人。

  “小姑娘好硬的身子骨,竟然沒摔傷。”壯漢們嘖嘖稱奇。

  “孫十……”曲柔就著火把亮光,清楚看到這號人物,她心中雪亮,穩住了聲音道;“你來報復了?”

  “喔,我不敢。”孫十將一把大刀扛在肩上,笑得詭異。“畢竟我打人讓少爺生氣,就是不應該。可是人家說少奶奶是個狐狸精,將少爺迷得團團轉,我看不趕走少奶奶的話,石家財產就讓你搬空嘍。”

  “這是楊西坡的主意嗎?”

  “呵!好個冰雪聰明的少奶奶,大掌櫃還在等我回去復命呢。”

  “真正想搬空石家財產的是楊西坡吧?”曲柔冷冷地道;“你回去告訴他,只要我曲柔還有一口氣在,我絕不會讓他奪走我相公的產業。”

  “來不及了,你一口氣就快沒了。”

  孫十得意大笑,舉手示意,壯漢們又往曲柔逼近。

  相公?柔兒還當我是相公……她還想為我保住石家產業!

  小白狐站在高處樹梢,心搖神馳,差點栽倒,震驚程度之大,不亞於楊西坡欲殺曲柔的事實。

  情況緊急,他不及細想,一躍而下,變身到一半就覺得不對勁,本來應該是變成掃把眉的砍柴老爹,豈料突覺身形特別魁梧高大,手上的斧頭也變成一把長劍。

  糟!變錯了!胡不離再度出現,翩然落在壯漢包圍之中。

  唉!如今也只有硬著頭皮上場了。

  “一群男人舞刀動劍,圍著手無寸鐵的小姑娘,這像話嗎?”

  “是姓裴的!”眾人大驚,先前在江邊見過他的本事,是以對他心存戒懼,立刻停下腳步。

  “裴大哥!”曲柔也是嚇了一跳,急急喚他。

  “曲姑娘,別怕。”他朝她微笑,出聲安慰她,卻是心頭一絞,多日不見的思念源源湧出,急忙又轉回頭,就怕自己會先掉淚。

  “大家上啊!”孫十見了他就有氣,兇狠地道;“就不信我們八個打不過他一個!”

  “來吧。”他神色一斂。

  “殺啊!”八把刀劍齊向他招去。

  胡不離的武功何等高強!只需叮!卡!碰!咚!當!空!鏗!鏘!八個聲音,就讓八把刀劍斷成十六片廢鐵。

  “打呀!”十六只拳頭又往他招去。

  他是鐵了心,使出蠻力狠招,以劍柄和劍身擊出,也是乒乒乓乓呼呼砰砰八聲,八個壯漢不是斷了手骨腳骨,就是吐血哀號,一個個躺在地上哼哼唧唧,再也爬不起來。

  有生以來從未如此忿怒,誰敢害他的柔兒,他就要誰好看!

  “多謝裴大哥救命之恩。”後面傳來曲柔輕顫的聲音。

  他轉過身,只見曲柔仍有驚恐之色,唇瓣緊抿,臉色蒼白,兩只小拳頭握得死緊,似乎想藉此穩住略微顫抖的身形。

  “曲姑娘,沒事了。”他心疼地凝視她,好想抱抱她、安慰她。

  “謝謝你,如果不是你及時出現,我一個人恐怕……”曲柔泫然欲泣,忙拿手背抹去淚水。“我有急事得走了。”

  她一刻也不多停留,說著便趕忙去拉她的馬匹。

  “你要去哪裡?”他著急問道。

  “我要去姑兒山,我怕去晚了,他……”曲柔抬頭望向天際。

  不知何時,濃密的黑雲不見了,只見疏雲掩映,透出明亮的星輝。

  她呆呆地看著天空,咬著下唇,眼眶一下子又蓄滿淚水。

  “我好呆,這兒離城至少二十幾裡了……”

  柔兒的淚水讓他心慌,她到底想去姑兒山做什麼?

  “曲姑娘,夜深了,你一個人在野外很危險,我送你回城。”

  “也許,雲會飄過去,還是會打雷下雨……”曲柔仍自言自語,說著就扯住馬韁,想要踩上馬鐙。

  但是馬兒餘悸猶存,仍不住地踏步打轉,一察覺有人扯動,就想奔跑起來,而曲柔不察馬性,仍想挨著馬匹爬上去。

  “危險!”他大步跨去,左手拉緊韁繩,右手用力往馬背一拍,一瞬間就讓躁動的馬兒安靜下來。

  曲柔心急如焚,才見馬兒定下腳步,立刻又爬了起來,但是馬兒太高大,她左腳掛在蹬上,右腳卻是怎樣也跨不上去。

  “我幫你。”他輕扶住她的身子,將她推上馬背。

  不對呀!他在幹嘛?柔兒不是不會騎馬、一坐馬車就頭暈嗎?

  “謝謝,我得走了。”曲柔一坐穩,立即策馬狂奔。

  “等等!”他驚訝地往前追了幾步。

  柔兒在急什麼?從頭到尾,她的目光完全沒放在他這個“裴遷”身上,也不向他哭訴尋求慰藉,可“他”不是她最喜歡的心上人嗎?

  他說什麼也放心不下孤身的她,一個飛身,沒入黑暗,轉眼化作一隻小金絲雀,拍拍翅膀,跟著急馳的馬兒飛走了。
作者: 甜甜兒    時間: 2008-8-20 11:22 AM

第九章
  天色大亮,曲柔一宿未眠,此刻已感疲倦,便在溪邊坐了下來。

  依舊是溪水潺潺,沁涼入脾,她形單影只,四周只有千年沉默不語的高大蒼松,一路行來,幽靜寂寥,倍添她心頭無限淒涼。

  當初,她就是在這兒遇到他的。或許再往上走,她就可以找到他的“巢穴”,然後,她只要看他一眼——偷偷看一眼就好,絕不讓他知曉。

  早就不打雷了,天氣那麼好,她卻趕了一夜的路,又是騎馬,又是爬山,目的只想安慰害怕打雷的他,她是瘋了?還是癡了?

  正在愣愣發呆,不經意瞧見大巖石後頭的草叢堆裡露出一塊白色皮毛,瞬間攫住了她的目光。

  她心臟劇跳,倏地站起,飛奔過去,雙手撥開雜草,一入目便是一隻被啃得只剩下白毛皮的小動物,鮮血碎骨和著殘剩毛皮,腥紅與蒼白,令人沭目驚心。

  她全身發寒,好似跌入無底深淵,雙腳一軟,便坐倒在地。

  不會吧……她用力握緊拳頭,抿緊唇瓣,一再告訴自己,這不是相公,相公法力高強,是個大神仙,不可能讓野獸吃了……

  可那白色毛皮是那麼的熟悉,她猶能感覺小白狐熱烈舔她的溫熱氣息,而如今眼前卻只有一具破碎的身軀……

  “相公?”她顫聲開了口,試圖證明她不願相信的事實。

  林木依舊沉默,天上有白雲,白雲幽緲,地上有流水,流水傷逝,山中有狐狸,可狐狸呢?活蹦亂跳的小狐狸哪兒去了?

  “相……相公!”曲柔淚眼模糊,眼前那團白色毛皮也變得朦朧不清,她心一揪,立即放聲大哭。“相公!相公啊!”

  柔兒,柔兒,那不是我呀!

  樹上的小金絲雀猛拍翅膀,著急亂叫,恨不能飛過去啄醒她。

  可是傷心的人兒什麼都聽不見了。

  “如果我不離開你……”曲柔哭得昏天黑地,不斷地痛苦自責,“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,是我不好,是我害了你啊,相公!”

  “姑娘,發生什麼事了?”

  曲柔淚眼婆娑地抬起頭來,望向來人。

  “曲姑娘……”趕來的裴遷大吃一驚。“你為什麼會在這裡?”

  “我……”曲柔見了他,更是淚流難禁。“相公他……我相公……”

  “我聽說石少爺病了。”

  “他……他……”曲柔望著草叢,失聲哭泣道;“他死了啊!”

  “石少爺死了?”裴遷驚訝地上前撥開草叢,卻只見一隻小動物屍體。

  思緒飛快轉念,他很快就明白了她痛哭的原因。

  “曲姑娘,這是被野狼吃掉的兔子。”

  “嗚?”

  “你看,是小白兔。”裴遷左手撥開高高的雜草,右手撿起樹枝挑出兩只殘缺的長耳朵,讓曲柔看個清楚。

  小白兔……曲柔怔仲半晌,似乎仍在確認事實,驀地她猛搖頭,繼而呵呵傻笑,笑到淚水都進了出來,隨之又嗚嗚咽咽地哭了。

  “我將它埋了吧。”裴遷任她去哭泣,抽出長劍,開始掘洞。

  “謝謝……”

  沒事了!小金絲雀虛軟地靠上樹幹。

  柔兒又哭又笑,他亦同悲同喜,整顆心就像是被她用力揉過,同時也揉開了他心頭密布的烏雲,重現一片清明的晴空,豁然開朗。

  傻柔兒,你還是在意我的,是不?

  他靜靜瞧著那個啜泣顫抖的嬌弱身軀,點滴柔情,重新湧現。

  壓上石頭,裴遷很快埋好白兔屍體,曲柔走過去,雙手合十默拜。

  祝禱完畢,她抹去了淚水,強笑道;“裴大哥,謝謝你的關心,你一路跟著我,我很過意不去,我想跟你解釋……”

  “我沒有跟著你,我已經在這山裡兩天了。”

  “可是昨天晚上你救了我……”曲柔一驚。

  “昨天晚上我借住山下的砍柴老爹家,沒有出門。”裴遷了然於心,沉著地問道;“莫不是那位跟我很像的胡兄弟又出現了?”

  “可是我喊他裴大哥,他也沒說不對……啊!”曲柔心一跳,沒頭沒腦就問了一個傻問題;“你是胡不離?”

  “我是裴遷。”

  “你是裴遷,那昨天晚上……”

  “應該就是胡不離了。”

  老天!曲柔又想哭了,是哪個胡不離?是大姐?還是相公……

  “難怪……”曲柔咬著指頭,淚盈於睫。“我以為是掉在泥地才沒受傷,可是衣服卻沒沾著泥;那馬兒一直亂跑,我不會駕馭,好幾次差點顛了下去,遇到他後就一路平順了;還有,他也出來得太突然了……”

  “曲姑娘,你為什麼來到這山裡?”裴遷問道。

  “我……”曲柔抬頭仰看萬裡晴空。“城裡在打雷,相公他怕打雷,我怕沒人陪伴,他會害怕……”她輕嘆一聲,垂下了臉,憂傷地道;“裴大哥,你不會相信的。”

  “我說過,我相信。”

  “你相信什麼?”曲柔瞠大淚眸。

  “我相信你說的,石少爺是一隻狐狸精,所以你剛剛衝著死兔喊相公,應該是把兔子當成狐狸了吧?”裴遷仔細道來。

  “你相信我沒瘋?不是我大哥認為的生了心病?”

  “我還知道你那天是故意裝瘋賣傻,拿我當幌子,目的就是為了離開石少爺,好讓他得以安心去修煉成仙。”

  “你知道?”

  “你哭得那麼傷心,哭到承受不住,暈了過去,我完全感受得到你不是害怕,而是悲傷。”裴遷平靜地道。

  “對不起,我不該騙裴大哥。”那抹傷痛又刺痛了曲柔的心。

  “沒關係。所以這也是曲兄以為你喜歡我,一再留我,希望我陪你到復原為止,我卻可以不顧朋友情義,兩天前就離開曲家的原因。”

  “可是,為什麼你相信相公是狐仙?”

  “因為我曾經遇過一位狐仙,在她心目中,天下諸事,沒有比得道成仙更重要了,她也姓胡,雖然每個狐仙都可能姓胡……唉。”裴遷長長一嘆,沉緩地踱了幾步來到溪邊,望著水裡晃蕩不清的臉孔,苦笑道:“六年了,我已經尋她六年了……”

  “裴大哥……”望著他孤獨的背影,曲柔感受到他的落寞。

  為了修道成仙,棄了塵世,遠離愛人,落得世間有情男女孤單飲泣;那麼,神仙何苦來世間這麼一遭,只為了戲弄凡人呢?

  柔兒,你何苦做戲?弄得你我這般傷心難過?

  語聲幽幽,響在曲柔耳側,不是來自風中,而是敲在心版上。

  她驚訝地撫上心口,彷若心有靈犀一點通,她轉過身子,就看到地上站著一隻小白狐狸,那雙熟悉的圓圓黑眸飽含淚水,直直瞧著她。

  她更往心口揉去,只為了撫平那突然撞擊而來的劇烈心痛。

  癡癡相對,一個是人,一個是狐,她終究會死去,遺忘今生;他終究會成仙;永世逍遙。不同的世界,不同的生命,原本就不應有交集。

  曲柔不讓自己流淚,只是用力咬緊唇瓣,轉頭就跑。

  小白狐放開四蹄,立即縱身追了出去。

  見到這一幕,裴遷並沒有太大的驚訝,他只是默默看著,直到他們消失在林蔭間,他又轉身繼續看那一去不回頭的溪水。

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

  曲柔拼命地跑,風呼呼地吹,巨大樹幹一根一根迎面撞來,阻擋了她的去路,她閃了又閃,避了又避,卻是怎樣也跑不出這片迷霧樹林。

  碰!腳步一個不穩,她結結實實地趴倒在地上。

  好痛!全身骨頭都像是要垮掉似地,雙掌一陣陣地抽痛,她淚水進出,又刺痛了臉頰的傷口。

  她想爬起來繼續跑,但她沒力氣了,她早已耗盡所有的心力。

  柔兒,你跌傷了。

  “你回去!”曲柔握住拳頭,吃力地抬起身子,刻意不循聲望去,咬牙道;“你該回去的,我這就走。”

  她屈起膝蓋,卻是全身癱軟,又不支地跌了下去。

  她的心給埋在這片深山樹林裡了,索性,也將她埋葬此處吧,再也不要回去,那麼,她還可以默默陪他,不打擾他的清修……

  柔兒,你的手掌擦傷了,一定很痛的。

  溫熱小舌柔柔地舔舐著她的手掌傷處,曲柔頓感心悸,這是她曾經以為不可能再擁有的感覺,此刻卻真真切切地回到她身邊……

  “不要舔我!”她違心大叫,立即又握起拳頭,哭嚷道;“相公!你走!你走!等我休息夠了,我就回去。”

  我跟你一起回去。

  “不行!你要留在這裡,專心修煉,以後才能當個大神仙,去救很多很多的人。”

  我都救不了你了,我還去救誰?

  “我算什麼?你去濟世救人,普度眾生,別浪費力氣和我廝混!”

  我能力不足,本來就不是普度眾生的料。

  “你不修煉當然能力不足了,你就是愛玩愛鬧!走開!別再找我玩了,我才不跟一個乳臭未幹的小狐狸玩耍。”

  柔兒,你說著讓我傷心的話,你心裡更傷心吧?

  “你……嗚!”曲柔心如錐刺,再也說不出話來,只能趴在地上流淚,卻是不敢看他一眼,就怕自己會受不了而崩潰。

  “柔兒,我們回江漢了。”驀地,那雙熟悉不過的胖胖手臂攬住她的腰身,將她納入了那個也是熟悉不過的溫暖懷抱裡。

  好香、好香的憨奶味啊,她好喜歡、好想念、好想再用力聞聞……

  她輕輕顫抖著,忍不住也伸手去環抱他圓滾滾的身軀。

  “相公,不行,我會害了你。”她克制自己,慌忙推開他。

  “柔兒。”他雙手圈得更緊,完全不讓她有逃跑的空間,將臉貼在她的頭髮上,哽咽道;“你心裡有我,不要再騙自己了。”

  “相公,嗚嗚,我不能……”

  “我不要下回打雷時,你又半夜跑出來找我,夜路很危險的。”

  “昨晚……果然是你……”她靠在他胸膛,泣不成聲。

  “我更不想你見到死兔子,以為是你那福薄短命的相公。”

  “嗚嗚……”

  “你可知道,要我忍耐著不認你,我有多難受?”他抬起她的臉,癡癡地凝視她。

  望進那對深黝的圓圓黑眸,她的心又抽痛了。

  他那雙時常帶笑的眼眸幽黯無神,彷彿是兩汪淚泉,淚珠兒滔滔不斷地滾流出來,爬滿他白胖胖的臉頰。

  那模樣就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小娃娃,卻又強忍著不哭出聲音,忍著忍著,不哭不哭,可是淚水好多好多,只好任它一直流一直流……

  “相公,你不要哭了。”她情不自禁,哭著為他拭淚。

  “柔兒,你也不哭,不哭了喔。”他輕扯微笑,握住她的手,反過來柔聲安慰她。

  兩掌交疊,一股輕涼意漫過掌心,曲柔感覺擦傷的痛楚漸漸地消散,可是,她的心也跟著涼了。

  她慌地抽手,舉在眼前,緊緊盯住看不出擦傷痕跡的手掌。

  “不要……”手掌在淚霧中顫抖,她的聲音也在顫抖。“我寧可你是普通人,不會什麼法力,我要我的傷……我的傷,慢慢好起來……”

  “好。”他立刻應允,原先輕拂在她臉頰傷處的指頭也放了下來,依然擁抱著她,神情堅定地凝望她,一字一字地道;“天地為證,從此刻起,我就是凡人石伯樂,我要跟柔兒過一般的人間夫妻生活,相親相愛,白頭到老永不分離。”

  被淚水浸得發亮的圓圓黑眸閃動光芒,彷彿這不只是一個允諾,也是一個極為虔誠的宣誓,告知天地,石伯樂和曲柔將會白頭到老。

  “天!”她虛軟地抓住他的衣服,無法承受如此鄭重的諾言,哭泣道;“不值得!你該做的是回去當神仙,這才是你最重要的事!”

  “與其當神仙千年孤寂,我寧可為人熱鬧百年。”

  何止孤寂!他語氣所透出的壓抑,也是她所深刻體認的啊。

  他露出微笑,語氣溫煦。“我是真喜歡柔兒,希望柔兒快樂平安,所以我要當柔兒的相公,給柔兒一輩子的快樂平安。”

  她淚水流呀流,止不住了,看得他又是一陣心疼。

  “乖,柔兒不哭了。”他不捨地輕撫她的臉頰。“你的傷還是會痛吧?”

  在那吹彈得破的白嫩肌膚上,給土石擦出一條血痕,雖然不至於破相,但瞧了礙眼,他既不再施展法力,總該有屬於人的方法來療傷吧。

  他貼近她的臉蛋,閉起眼睛,伸出舌頭,輕輕地舔舐她的傷痕。

  血漬味道是鹹澀的,淚水也是又鹹又苦,原來,不只是心苦,連血淚也是苦的。天下本無事,又何苦找苦頭來吃苦呢?

  “我不會再讓你苦了。”他緩緩舔著,柔聲與她細語。

  唇瓣滑移而下,輕觸到了她柔軟輕顫的小嘴,他轉而壓了上去,本想安撫平息她的顫抖,然而他一咬著那軟嫩的唇瓣,就再也不願放開了。

  心中燃起了一萬顆太陽的烈焰,令他全身轟地燒得火熱。

  原來被親和親人的滋味一樣美妙啊!他擁緊了她,不住地吸吮舔舐,安慰轉為戀慕,柔情化作纏綿,他為她那香軟的唇而著迷,先是輕輕咬著,而後又急急躁躁地深入尋索,欲一探她的甜美芳香。

  “唔?”那伸入口中的舌頭不覺令曲柔悶哼一聲。

  “咬到你了?”他紅著臉看她。

  “沒……”她害羞地低下頭,臉頰不再蒼白,而是遍染紅暈。

  心在狂跳,她明白,從此刻起,他不但成為凡人石伯樂,也長大成為一個懂得情愛的男人了。

  暫且忘了他還要成仙,更要拋開連日來的悲苦思念,她抬頭看他,輕綻微笑,主動吻上他的唇瓣。

  “相公,我很喜歡。”

  “嘻,柔兒,親親。”他當然更用力地親下去了。

  微風穿梭在幽靜林木間,枝葉輕輕晃動,發出喀喀聲響,為安靜卻熱情如火的小兒女輕哼著小曲兒。

  “小弟!”胡靈靈的高聲怒吼打破了這份美好的靜謐。

  “大姐,我就知道你會來。”石伯樂很不情願地停止親吻,將曲柔摟在懷裡,雙眸直視一身火紅的大姐。

  “大姐。”曲柔忙拉了一下淩亂的衣衫,低頭喊了一聲。

  “不要叫我。”胡靈靈冷著一張美傃臉孔,毫不客氣地指責道;“曲柔,你答應我離開他的。”

  “大姐,是我拐柔兒,你不要罵她。”石伯樂不想和她吵架。

  “我要你回姑兒山,你倒不安分,又來拐她。我問你,你還想當神仙嗎?”

  “不想。”

  “什麼……你再說一遍!”胡靈靈聲音提得更高。

  “大姐,我不想修煉了。”石伯樂輕松地道;“你知道,我就是愛玩,所以我想嘗嘗人生的生、老、病、死、喜、怒、哀、樂、愛、恨、嗔、癡,這一世嘗不夠,下一輩子再來;下輩子不夠,下下輩子再來。總要親自活過,這才能深切明白世間苦樂,也才有資格當一個助人的神仙。”

  “不用這麼麻煩,你只需開悟和清心就成了。”胡靈靈仍試圖挽回他的心意。

  “偏生我天性憊懶,資質駑鈍,開不了悟,也清不了心,更怕當神仙聽人嘮嘮叨叨沒完沒了。”石伯樂大大搖頭。

  “是你不修行啊,大姐這麼苦心教導……”胡靈靈柔媚的丹鳳眼一挑,嘴角勾起微笑。“這樣吧,你想找姑娘玩耍的話,有的是機會,今年找這個,明年找那個,任誰都可以像曲柔一樣陪你玩得很開心。”

  “大姐,你說得太簡單了。”石伯樂握住曲柔的手,露出從未有過的嚴肅神情。“找人玩要很容易,就像最初在這溪邊,我也只是和柔兒玩玩罷了。可在一起久了,有感情了,有了牽掛,就不想分開。若說為了修行而離開心愛的人,害她傷心難過,這是自私、制造孽緣;難道我就不能留在塵世,去做我身為柔兒相公應做的事嗎?”

  “你不是石伯樂,你是狐小弟!小狐仙!”

  “不行耶。”石伯樂眨眨無辜的圓圓黑眸。“我剛才要天地作見證了,我現在是凡人石伯樂,要是我又回去當狐仙,老天不知會怎麼罰我哦?說不定將我變成一塊石頭,沉到水裡去讓魚兒玩捉迷藏了。”

  手掌被用力捏住,他微笑拍拍那顯得緊張不安的小手,為自己做了一個結論;“所以啦,我喜歡柔兒,在這中間學會成長、關心、疼惜、擔起責任,也是一種很重要的修行呢。”

  “小弟,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?”

  “沒有啊,我只是感慨良多,有感而發罷了。”

  胡靈靈改變目標,急切地道;“曲柔!你就眼睜睜看他自毀道行嗎?你沒忘了他最糟的後果吧……”

  “這……”曲柔憂心地望向石伯樂。

  “靈靈,你一定要拆散他們嗎?”

  “你……”胡靈靈震驚地望向站在樹下的魁梧男人。

  裴遷站在那兒不知多久了,有如一棵千年不動的老樹,身形凝定,神色沉穩,話聲也一樣地平靜低沉,可那激動的眸光卻透露出他的情緒。

  “靈靈,我終於找到你了。”

  “找我……”胡靈靈花容失色,剛才的強勢作風一下子不見了,只是驚惶地看著裴遷。“我明明抹掉你的記憶了,為什麼你還會記得?”

  “有些事情很重要,重要到怎麼也忘不了;或者忘了,依然會再想起。”裴遷緊緊凝視她。

  “不可能!”胡靈靈倒退了一步。

  “大姐,你不能任何事都要抹掉人家的記憶啦。”石伯樂故意拆她的臺,笑道;“什麼都忘光光了,不就腦袋空空,好像沒活過似的?”

  “你別說話!”胡靈靈穩住心神,問道;“你怎麼找到這裡來了?”

  “我不知道你在哪裡,只能一個城一個城、一座山一座山找,直到我來到了玉姑祠,我想,我應該是找到了。”裴遷依然沉穩地站在原地。

  “哎!”胡靈靈懊惱地跺了跺腳,不經意流露出她美傃姿容下的另一種小女兒嬌態。“我不該將我‘家’的樣子說給你聽的。”

  “這雙鞋子還你。”裴遷從身後包袱拿出一雙紅繡鞋,雙手穩穩地捧牢。

  石伯樂和曲柔吃驚地對望一眼,原來裴遷的包袱裡還真有一雙繡鞋!

  再定睛看去,更是驚訝不已,鞋面亮紅,繡花精致,這不就是“胡不離小弟”拿給曲柔、後來又被“胡不離大姐”取走的那雙紅繡鞋……

  “原來是你偷走的!還我!”胡靈靈氣得搶上前去,伸手就要奪了過來,卻在離裴遷一步距離時,硬生生停下了腳步。

  “還你。”裴遷遞了出去,眸光沒有離開過她。

  “我不要了。一雙舊鞋罷了。”胡靈靈故意抬起下巴望向別處。

  “大姐,我就叫你扮老婆婆時不要那麼愛漂亮,還穿紅繡鞋!瞧,這不是穿梆了嗎?”石伯樂繼續落井下石。

  “你閉嘴!不幫大姐,倒幫外人了……”胡靈靈進也不是,退也不是,只得拿小弟來出氣。

  “裴大哥,我大姐可珍惜這雙鞋了。當初我不留心借給柔兒穿,她好心急要拿回來呢,莫非這是你送她的?”石伯樂樂得火上加油。

  “這是我們一起做的。”

  “啊!”

  “靈靈的繡工,我裁的鞋樣,我不會用針線,靈靈教我縫……”裴遷低頭輕撫繡鞋,眼神和聲音變得格外柔和。“那晚是除夕夜,靈靈先睡了,我想要她有一雙新鞋好過年,便熬夜縫好。但畢竟我手粗,針眼兒過大,還挨了靈靈一頓罵,後來還是靈靈細細地補好,所以我絕對認得這雙獨一無二的繡鞋。”他說著便逸出淡淡的微笑。

  鐵漢柔情!輕淡無奈的笑,伴著低聲訴說的語氣,陽剛線條裡隱藏著不為人知的深沉感情,曲柔聽到最後,眼眶就紅了。

  “裴大哥怎麼會拿到這雙鞋?”她輕聲問道。

  “我常常去玉姑祠,有一回請管事老婆婆解簽,見她跨過門檻露出這雙紅繡鞋。我想,或許婆婆和靈靈有什麼關係,要不她怎會有這雙繡鞋?可是後來我總找不到婆婆,人家又說婆婆是從姑兒山來的,因此我去婆婆房間將鞋子偷了出來,來到這兒找答案,卻沒料到婆婆就是靈靈。”

  “是啊!”石伯樂大笑道;“大姐最愛漂亮了。可為了多賺點香火錢,難為她扮成皺巴巴的老婆婆了。”

  胡靈靈雖然將臉蛋轉向另一邊,像日正在瞧著樹洞裡的好奇松鼠,但一雙美眸還是不時瞟向裴遷,十指不住地交握搓揉,似乎十分苦惱。

  “你知道,我是狐仙。”她索性又轉身面對他。

  “是的,我知道。”

  “我要修行,不談情愛。”

  “我只是想再見你一面。”

  “好,看完了,你可以走了!”胡靈靈欺身上前,快速地奪下繡鞋,正欲轉身離去,突然驚叫一聲,燙手也似地丟下這雙她最珍愛的鞋子。

  她驚駭地拿左手抓住右手手腕,只見掌心印著一個奇怪的符號,那紅色的印痕正以極快的速度滲進她的肌膚,瞬間就消失子無形。

  “你……”她欲逼出那股滲入體內的奇異感覺,卻是全身無力,頓時軟倒下來,她急得大叫道;“裴遷,你做什麼……”

  “這只是暫時制住你的法力而已。”裴遷抱住她的身子,望向急忙奔跑過來的石伯樂和曲柔,沉聲道;“這是我好不容易求來的符。你們放心,我愛靈靈,絕不會傷害靈靈,我只是要還她一件東西。”

  因著“我愛靈靈”這一句話,兩人停下了腳步,感覺裴遷似乎話中有話,但到底有什麼東西不能當面還,一定得先將人扳倒?

  “裴遷!我又沒借你東西……”胡靈靈倒在他的懷抱裡,本來還在企圖掙扎,突然睜大了眼睛,聲音也顫抖了。“難道……你知道了?”

  “是你的,就該還你。”裴遷抱著她坐到地面,眸光須臾不離,大掌溫柔地撫摸她的頭髮,臉上依然帶著那猜不透的沉靜笑容。

  “不行……裴遷,你不要做傻事……”向來冷情的胡靈靈慌了,兩行淚水立刻滑下。

  他不再讓她說話,俯下臉對著她的嘴就親吻了下去。

  “啊……”曲柔不好意思地轉過臉,但一團奇怪的紅色光芒又將她的目光吸引回來,那是從兩人唇瓣接觸之間所發散出來的。

  “護體元神!”石伯樂激動地緊握曲柔的小手,看著那團淡淡紅光由裴遷口中度到了大姐口中。“裴大哥將他的元神給了大姐……不,那是大姐的,裴大哥將元神還給大姐,可這一來,裴大哥就……”

  “沒了元神會怎樣?”曲柔已經猜到嚴重性。

  “裴大哥!你不必還給大姐!”石伯樂急得上前阻止道;“她只需再修一百年就可得到新的元神,可你沒了元神,過不了明天呀!”

  裴遷只是專心地以吻封唇,直到紅光完全沒入胡靈靈口中,再若有似無地在那傃紅的唇瓣輕吮一下,同時伸過右掌覆住她刻意嘔吐的嘴,稍加施力,便將那團紅光送入了她體內。

  “我原本命已該絕,是靈靈將她的元神給了我,又讓我多活了這些年。靈靈,謝謝你。”裴遷望向淚流不止的胡靈靈,眼眸溢出濃濃的柔情,又輕輕地撥弄她的亂發,柔聲道;“靈靈的心願就是成為天女,一百年是一段不算短的日子,修行很辛苦,我希望她能早日得償所願。”

  “裴遷!你這混蛋!”胡靈靈哭著想要打人,卻是力不從心。

  “我走了。”裴遷將哭泣的人兒放在地上,毫不留戀地站起身子,微笑拱手道;“石少爺,曲姑娘,恕我無法前去喝兩位的喜酒了,在此祝二位百年好合。”

  “等等!裴大哥,我大姐她……”這種祝福未免太嚇人了吧。

  “你大姐沒事,三天後就會恢復法力。”

  裴遷說完便邁開腳步,完全不再看胡靈靈一眼,幾個輕功閃身,身形一下子就讓茂密的高大林木遮掩住,再也見不著了。

  “他會死!他會死的啊!”胡靈靈望著裴遷離去的背影,不斷哭叫,費力地以手掌按住地面想要起身。“我要去找他!不能讓他走啊!”

  “大姐!”曲柔趕忙過去扶起她。

  “我去追他!”石伯樂說完便胞。

  “回來!”胡靈靈大吼道;“笨小弟!你沒本事救他!你快來幫我恢復法力!”

  “喔。”石伯樂又趕緊跑回來。

  在胡靈靈的指示下,姐弟倆相對而坐,彼此右掌相貼,由胡靈靈念咒,石伯樂依咒施法,助她破解手心符咒的封印,其間當然免不了又被氣急敗壞的大姐罵個狗血淋頭,嫌他修為太爛、動作太過遲鈍。

  曲柔坐在一邊,不敢打擾他們,緊張地等待時間慢慢流逝。

  “好了!”胡靈靈一躍而起,臉上淚痕猶在,一雙丹鳳眼已然重綻靈光,罵道;“什麼三天之後!三刻鐘都不到!他一定是遇到唬人的半仙了,又不知道被騙了多少錢……這個大傻瓜!大笨蛋!氣死我了!”

  一邊罵,一邊跑,無視於小弟奉上的帖子,婀娜多姿的火紅身影轉眼變成一隻美麗的大紅狐,跳進了裴遷離去方向的林子裡。

  過了好半晌,忽然聽到鳥兒鳴唱,松鼠跳躍彈起樹枝啪地一聲,呼呼的風吹聲也回來了,高高的樹頂飄下了一片葉子。

  激蕩的心情平靜下來,一對小兒女靠著樹幹坐下,好好休息。

  “大姐好像說的是一套,做的又是一套。”石伯樂撿起葉子,放在手裡把玩,困惑地道;“她什麼時候跑出去愛上裴大哥了?”

  “她應該也很掙扎吧。希望裴大哥沒事。”曲柔早已不知為他們祈禱多少次了。

  “放心好了,大姐那人挺執著的,想要成仙就努力去修行,連帶也要我跟她一樣修行,這回她要救裴大哥,一定救得回來。”

  “希望如此。”曲柔靠上了他的胸膛。

  “我長這麼大,從沒見過大姐哭,她一定很在意裴大哥。”

  “那她又何必故作無情?”

  “只有問她才知道嘍,懶得想了。”石伯樂摟緊她的身子,心滿意足地往她額角親了一親。“柔兒,我們終於在一起了。”

  相偎相依,呼吸著彼此的氣息,此時無需多言,身心疲憊的他們戀著對方的體溫,安心地合眼休息。

  紛亂過後的林子裡,雲淡風輕,恬靜安寧,至於世間難解的情事,就讓它盡付風中吧。
作者: 甜甜兒    時間: 2008-8-20 11:26 AM

第十章
  大病初愈的石家大少爺賴在床上,精力充沛地亂踢被子。

  “嗚嗚,娘啊!人家一定要娶柔兒,我要柔兒留在這兒,你若趕走她,我不如繼續生病好了,她才可以留下來照顧我呀!”

  “好了啦,柔兒不是在這兒嗎?”石夫人氣呼呼地瞪視不受教的兒子。“誰說我要趕走她!”

  “石夫人,很抱歉,讓你擔心了。”曲柔站在一邊,輕聲道歉。

  “唉!事情真相大白就好,說什麼抱歉。”瘦了一圈的石夫人又胖了回來,歡喜地抖著五層下巴,拉著曲柔的手,嘆道;“想不到我伯樂孩兒竟然會打女人。柔兒,我錯怪你了。”

  “對啊。”石伯樂翻個身,趴在床上,雙手捧著下巴,笑嘻嘻地道;“那天我打柔兒一巴掌,踢她一腳,她就哭著回家了,結果我也得了現世報,立刻生了一場大病。”

  “死小孩!你還敢說!”石夫人的胖大拳頭往那圓圓的頭顱揍了下去。“石家絕不允許有打女人的男人,娘是疼你,可你下次再敢打柔兒,娘先趕你出去!”

  “咳。”坐在一邊的石鉅象撫著胡子,擺出父親的威嚴諄諄教誨道;“伯樂,枉你吃素修佛,竟然做出這等惡劣行徑,幸虧柔兒善良,被我們誤會了還跑到深山為你採藥草,救回你一條小命,你以後要善待人家才是。”

  “是!”石伯樂開心地跟曲柔眨眨眼。

  “明兒個爹和娘就帶你上曲家重新提親、改訂婚期,你可得安分些,老老實實跟曲家二老賠不是。”

  “是!”

  “說也奇怪,最近這麼忙,楊大掌櫃跑哪兒去了?”

  “哎呀,楊西坡年紀大了,大概病歪歪地不想出門吧,趕明兒我就叫他回鄉下含飴弄孫去。”

  “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,趕快讓爹娘抱孫就是了。”

  送走石家父母,掩上房門,曲柔臉蛋紅暈不褪,刻意不看石伯樂。

  “哎唷,柔兒,我腰疼啊,爬不起來呀,你來扶我……”

  “沒病還裝病!自己起來。”

  “嘻!我來了。”石伯樂一躍而起,圓滾滾的身子輕快地跳了幾步,抱住拍柔,厥了嘴就要親。

  “討厭!”曲柔一聲討厭還沒說完,臉上就讓他香了一個。

  “我現在終於懂了,你說的討厭,就是喜歡。”他黑眸發亮。

  “討厭!你越來越油嘴滑舌了,沒正經。”

  “那你來親親我,看我的嘴巴油不油,舌頭滑不滑?”

  “去!”曲柔嬌笑如鈴,雙手輕推他的胸膛,想要搔他的癢,既而聞到他香香的憨奶味,忍不住將臉頰偎了上去,感受他那強勁有力的心跳。

  失而復得,她珍惜每一刻的相處,然而她心底仍有最深的憂懼。

  “相公,你會不會魂飛魄散?”她終於問了出來。

  “還在想大姐跟你說的事?”石伯樂輕撫她的臉頰,自在地笑道;“別擔心啦,我以後跟閻羅王討個商量,既然我不當仙了,那就讓我當個人,將來我們手拉手去過奈河橋、喝孟婆湯,我跟你一起世世輪回。”

  “他會答應嗎?”她害怕地問道。

  “不答應哦?那我去吵他,吵到他答應為止。”

  “相公,我要先去閻王那兒,求他將你載人生死簿,讓你世世為人。”她抬起臉,明眸大眼有著不可忽視的堅定。

  “我可不許你沒事跑去找閻老頭喝茶。”他還是輕松地道;“以後的事以後再說,事情沒我大姐說的那麼嚴重啦。”

  “真的?”

  “真的!”他用力點頭,咧開笑容道;“瞧瞧做人多有趣,每一世來一遍,什麼樣的角色都能扎實活過,那我的生命可比神仙熱鬧太多了。”

  “萬一你下輩子很窮苦,你還能玩得這麼開心嗎?”那興奮高亢的語氣衝散了她心中的陰霾,她笑著伸出指頭戳戳他。

  “窮苦有窮苦的玩法呀。我沒錢幫柔兒買簪子,自己削一支;我苦哈哈在田裡幹活兒,為的就是等柔兒幫我送飯、送涼水,等有了收成,攬了錢幫柔兒買布做衣服,還有……”

  “等等!誰還跟你當夫妻呀。”她笑意甜美。

  “也許,命運無法強求,但只要緣分夠深,我們下輩子一定還會再相見。”他捧起她的臉蛋,深深注視,心頭激蕩著為人的澎湃情感。

  百年歡樂,勝於千年孤寂,就算只有短短數十年,只要認真活過,愛人、被愛,那他這一輩子就值得了。

  “相公……”她讓他看得心跳加速,臉兒更紅了。

  “柔兒,我愛你。”他溫柔地覆上她的唇瓣。

  四大丫鬟正端著午飯進門,一見小兩口柔情纏綿,一個個掩嘴偷笑,又輕悄悄地掩上房門離去。

  伶俐的丫鬟就該等他們親累了、喊餓了,再過來服侍吧。

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

  珠寶鋪子裡,七、八個女人吱吱喳喳,熱鬧地挑選首飾。

  “柔兒再三天就要當新娘子了。”曲家大嫂拿著一對金手鐲,喜氣洋洋地問道;“你喜歡這個款式嗎?那大嫂就送你這對了。”

  “謝謝大嫂,你們別破費了。”曲柔微紅了臉。

  “柔兒要出嫁,大家都很高興。既然大嫂挑金鐲,我就送你項煉,你來瞧瞧喜歡哪一款?”曲家二嫂熱烈地道。

  曲家兩位嫂嫂和幾位表姐妹拉了曲柔,非得要她挑揀自己喜歡的式樣,以作為曲家女眷最誠摯的祝福。

  曲柔既歡喜又羞澀。總算雨過天青,即將嫁為石家婦,面對五光十色的飾物,她心情很好,也和嫂嫂們一起品頭論足起來了。

  “少奶奶,原來你在這裡。”一個男人探頭探腦,一見曲柔,立即擺出謙卑恭敬的笑臉。“少爺找你去賬房。”

  “哎,怎麼我們的新姑爺耐不住了?就差三天罷了,這麼急著找新娘子?”表姐妹們紛紛取笑曲柔。

  來人是石家賬房夥計,曲柔笑道;“阿海,有什麼事?”

  “呃,好像少爺遇到難題,沒辦法解決,我也不清楚。”

  曲家二嫂笑道;“妹夫可倚賴咱柔兒了,可有什麼事情,你往來遞個消息就好,成親前不要再見面了啦。”

  曲柔見阿海似乎很著急,就道;“大嫂、二嫂,沒關係的,可能要看賬冊,當下做出決定,我還是過去一趟吧。”

  “柔兒也想見妹夫了。”大嫂明白曲柔在石家的份量,順水推舟道;“那你快去快回,我們在這兒等你回來挑首飾。”

  “好。”

  曲柔跟著夥計離開鋪子,往左走向石家,走在前頭的阿海突然拐進了旁邊一條窄巷,一輛馬車幾乎佔據了整個路面,顯得十分突兀。

  “少奶奶,其實少爺已經來了,就在馬車上。”

  “他在玩什麼?”曲柔仍帶著微笑,心想相公又玩花樣了。

  “少爺說有事要去西郊房子瞧瞧,請少奶奶上車。”

  曲柔心中打個突。相公知道她會暈車,只要不是太遠的路程,能走路就不坐車,去西郊不過兩刻鐘的腳程,根本毋須坐車。

  “相公不在這裡。”曲柔回頭就走。

  巷口出現兩個壯漢,不懷好意地擋住她的去路,同時也擋住大街上往來行人的視線,步步將她逼到馬車後頭。

  “少奶奶,好久不見。”馬車簾子掀開,楊西坡笑吟吟地現身。

  “你……”曲柔已經意識到這是什麼狀況,張口就喊,不料身後又伸來一隻手掌,用力按住她的嘴巴,還有人強行拉過她的手臂,拿繩子綁了起來。

  這裡到底埋伏了多少賊人?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綁人!曲柔拼命掙扎,試圖出聲求救,可是她越扭動,那只捂在嘴巴上的手掌就按得越緊,她欲張嘴咬人,那人索性拿兩手手掌按住她的下巴和口鼻。

  “噓,別出聲,你乖乖的就沒事。”楊西坡惡狠狠地笑著。

  曲柔瞪大眼睛,此刻只能以眼神來表達她的憤怒,想要踢他,卻發現連雙腳也被綁住了。

  “臭小娘太兇悍了,先將她弄昏。”楊西坡冷冷地道。

  壓在臉上的手掌更加用力,曲柔早已感到呼吸困難,她困在幾個壯漢圍起來的肉牆裡,無法掙出;手指微微一動,想要反擊,然而力氣正在消失,氣息也在消失,喊不出聲音,吸不到空氣,她吃力地望向天際,朗朗天際似乎變暗了。

  相公!快來救我!相公,我好難受啊!相公!相公……

  幽暗的天空再緩緩轉幻,化成血紅一片,她胸口一窒,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六識倏忽全部消失。

  坐在屋頂等待的黑白無常面帶微笑,等候最後時刻的到來。

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

  石家大廳燈火通明,縣衙捕快和石家護院齊聚一堂,神色凝重。

  “準備三十萬兩需要這麼久嗎……”石伯樂暴跳如雷,好像回到了小惡魔的模樣,可是這個小惡魔卻又顯得焦慮失神,完全亂了方寸。

  “石少爺,請稍安勿躁,楊西坡指示的時間是子時三刻,離現在還有一個時辰。”姜捕頭好心提醒道;“我已經派人埋伏江邊兩岸,等楊西坡一出現,立即逮捕。”

  “你別亂來,你最好能先顧到柔兒的安全!”石伯樂沒有好氣,圓圓眼睛布滿了紅絲。

  “少爺!來了!”石大豹指示家人搬來三個大箱子,喘著氣道:“一個箱子十萬兩……”

  “搬進來做什麼!搬上車!龍虎獅豹,跟我到十裡渚!”

  石伯樂飛也似地跑出門,跟在後頭的姜捕頭幾乎追不上,忙道;“那我等曲姑娘平安釋回了,再抓楊西坡……”

  石伯樂哪管笨捕頭的計畫,跳上馬匹,立即往江邊馳去。

  人心險惡!無法無天!他滿腔忿怒不知何處發洩,只得一路跑一路狂叫,淚水也隨著疾風掉落。

  不能保護最心愛的柔兒,他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!

  怪他法力不足,感應不到柔兒的去處,問了城裡的土地公,卻沒有半尊土地公知道柔兒往哪兒去了,氣得他差點拆掉所有的土地廟。

  如果大姐在這兒就好了——他用力揮去眼淚,沒有什麼如果了,神仙非萬能,求人不如求己。

  他握緊馬韁,直視前方茫茫夜路,告訴自己,他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救柔兒回來。

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

  江漢城外,江水壯闊平緩,沿岸腹地廣大,江漢得地利之便,發展成為水運集散樞紐的大城。然而沿江北上十裡,岔入一條支流,便是遍地蘆花,高可及人,溼地泥濘,是以稱為十裡渚,除非是極為熟悉水路的船家,一般人不輕易來到這個迷宮也似的沼澤之地。

  石大龍和石大豹搬著大箱子,一步步踩進沒入腳踝的爛泥,在四名壯漢持刀監視下,抬往兩百尺外的一艘小型貨船。

  最後一箱了,石伯樂握緊拳頭,隔空怒吼道;“楊西坡!我待你不薄,你過去貪掉石家多少銀子也就算了,如今你竟敢綁走我的柔兒……我絕饒不了你!”

  楊西坡站在船頭,臉上帶笑,語氣卻是極為冰冷兇狠。

  “哼!曲柔處處斷我財路,就是惹上了我。本想少爺病死了,她路上也遭意外死了,我就能夠回去重掌石家產業,可是……哼!誰知你們兩個小鬼命大,還將我徹徹底底逐出石家賬房,我咽不下這口氣!”

  “是我不長眼睛了!”憑著本能,石伯樂眼力極好,即使黑夜無星無月,只有船上幾盞微弱的風燈,他還是看到斷了腿的孫十坐在船艙邊,正得意地跟他揮手。他氣憤地道;“可恨!你竟敢謀害柔兒,當初就該讓‘裴遷’殺光你們,省得你們繼續作惡,我真是好心過頭了!”

  “多謝小彌勒的善心。”楊西坡語帶嘲笑。

  “我還道你東窗事發,有所收斂,不跟你計較,沒想到……”石伯樂氣得說不出話來。果然人性本惡,壞人到頭來還是惡,死不知悔改!

  “沒辦法,這幾個月來,我少賺了幾十萬兩,今天就得跟你討回來。”楊西坡語氣變得強硬。

  “你二十年來拿了那麼多錢,夠你吃三代了!”

  “這怎麼夠呢?”楊西坡獰笑道;“我這十來個忠誠的手下跟著我,準備到外地開展新事業,本錢永遠不嫌少,說不定將來還可以回來跟少爺你搶生意呢。”

  “廢話少說!現在你拿到錢了,快放了我的柔兒!”

  此時石大龍和石大豹已將箱子抬上貨船,由船上的壯漢接過去查看清點。他們二人依然站著不動,瞪著楊西坡,準備接回少奶奶。

  “你們兩只小蟲子回去!”楊西坡喝斥道;“石伯樂,快叫他們走開,我要開船走了,再放回曲柔。”

  “可惡!”石伯樂忍住氣,喊道;“大龍,大豹,回來!”

  “很好。”楊西坡隨即下令開船。

  石伯樂跑向前,吼道;“你快放回柔兒!”

  “總得等我的船到了大江再放吧,不然放了人,我卻跑不掉,哼呵!我可不想成為江漢城的笑話。”

  “可惡!可惡!可惡!”

  具有法力的他大可一掌轟得惡人吐血,再將船上那些小賊扔下大江去喂魚,可是……他太害怕柔兒受到傷害了,他幾乎可以想象,柔兒被綁在船艙裡,壞人拿著大刀架在她的脖子上,只要他敢輕舉妄動,便會……

  “噢!”他痛苦地跪倒泥地,一拳又一拳將泥水擊得四處亂濺。

  “少爺,楊西坡的船好快。”石大獅在旁邊急道。

  “快趕上!”石伯樂跳了起來,撥開老高的蘆葦,跑步跟上貨船的速度,哪管全身噴得到處是泥巴,視線依然緊緊盯住貨船的航行方向。

  過了兩刻鐘,貨船已駛入十裡渚和大江的交會口,石伯樂立刻高聲叫喊道;“楊西坡,快還我柔兒!”

  “哼哈!”楊西坡從船艙裡鑽了出來,身邊卻沒有曲柔的身影,只見他笑容好邪。“少爺你跟得真緊,身手真好,不過需勞煩你往回走,回到我們交貨的地點,再往南走一百丈,那兒有個人在等你。”

  “可惡!竟敢捉弄我!”石伯樂再也等不及,噗一聲變作輕巧的小狐狸,躍入令人分不清方向的蘆葦叢裡,往那個地點飛奔而去。

  “少爺呢?少爺怎麼不見了?”龍虎獅豹好不容易趕上健步如飛的少爺,卻是一瞬間不見少爺的人影,又沒聽清楚楊西坡指示的地點,頓時急得團團轉,四處尋人。

  小白狐動作矯捷,片刻便在漫漫無際的蘆葦叢裡找到正確的方位。

  “柔兒!柔兒!”小白狐變回石伯樂,焦急大叫。

  “唔!唔!”發出聲音的卻是一個男人。

  石伯樂驚懼地拉起那個被綁住手腳的男人,拿開他嘴裡的布塊,扯斷繩子,搖著他道;“阿海,怎麼是你……柔兒呢……我的柔兒呢?”

  “少爺……”阿海一見少爺便哇地哭了出來。“是我不好,大掌櫃抓了我的老婆孩子,威脅我去誘騙少奶奶……”

  “別說這個了,柔兒呢?她在哪裡?”

  “少奶奶……”阿海哭得更加傷心,一個轉身便跪下,朝著石伯樂用力磕頭。“我阻止不了,我……我……少奶奶她……”

  “少奶奶她怎麼了……”石伯樂發狂地搖他。

  “嗚嗚,他們抓住少奶奶,本想將她悶昏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悶過頭了,少奶奶沒……沒……沒了氣息……嗚嗚哇……”

  石伯樂呆了,一股冷意由背脊竄了上來,直衝腦門。

  “什麼叫做沒氣息?”他艱困地吐出字眼。

  “就是……嗚嗚……少爺,你打我,求你打死我啊!”

  “快說,柔兒在哪裡?”

  “嗚嗚,他們將少奶奶帶到船上,天一黑就扔下大江了。”

  他頭腦轟轟作響,兩眼發直,心臟揪緊,一口氣哽在喉頭。

  天黑到現在至少三、四個時辰了,若是那時沒死,現在也……

  他猛然跳起,衝入蘆葦叢裡,再變身為小白狐,直直衝到江邊,悲憤地望著遠去的貨船燈火。

  “柔兒!柔兒!”再度變回石伯樂,他朝向江面淒厲大叫道;“柔兒!你聽到我在喊你嗎!你在哪裡……”

  江面暗黑,伸手不見五指,只有波濤翻湧的聲音回應他。

  夜風吹刮他的臉頰,淚水不斷滾落,臉上一片冰涼。

  水底下很冷的啊,他怎能如此疏忽,竟讓柔兒慘遭毒手!天哪!她遇難的時候是不是很孤獨、很無助、很期待他去救她……

  “少爺!你在這兒,少奶奶呢?”四大隨從循聲找了過來。

  他置若罔聞,望著淹到腳邊的江水,激憤地道;“不行!不能這樣!我一定要找她回來!”

  他神色悲憤,高舉雙手,稍加凝神,暗念咒語,江水立刻激射而起,幾百道水柱衝向天際,將江面分出了一條大道。

  他立刻衝了下去,以絕佳的眼力搜尋江底泥地,只見有魚、有蝦、有石塊、有水草、有破瓦、有陶罐、什麼都有,就是沒有柔兒。

  “少爺!危險啊!”四大隨從驚駭大叫,他們不明白江水怎會往上跑,只知道少爺身處大水之中,性命危在旦夕,正欲跑過去拉回少爺,卻被一道又一道噴出的水牆給擋住了。

  石伯樂焦慮萬分,沿著江底找了過去,所過之處,水牆和水柱立即掩上,前頭的江水再度分開,為他開路,也讓他能一眼望盡江底事物。

  如此分分合合五次,前頭突然冒出一個藍衫金冠的中年男子,惱怒地擋住他的去路。“狐小弟,拜托你不要擾亂大江的安寧了。”

  “江神,你來得正好,我要找柔兒!”石伯樂上前揪住他的衣襟,急道;“你將她藏到哪兒了?”

  “在這裡啦。”江神氣呼呼地撥開他的胖手,右手一指,一道流水緩緩流到他的腳前,也帶來曲柔的身軀。

  他定睛一看,更是肝腸寸斷,心痛如絞。

  老天!這幫殺千刀的惡賊!她身上還綁著沉入江底的大石頭!

  他忍著淚,慌忙蹲下身,為她解去身上的綁縛,顫抖地撫摸她那沒有血色的臉頰,迅速覆上她的嘴唇,不住地將氣息吹進她的體內。

  曲柔眼眸緊閉,身軀如冰,肌膚透出沉寂的死白顏色,即使他吐出元神,卻是怎樣也送不進她已然空虛的軀殼。

  “她早就去閻羅王那裡了。”江神平心靜氣地道。

  “不……”石伯樂淚水進出,顫聲否認這個事實。

  “你走吧!”江神雙手一推,一道大浪湧起,將他倆推回十裡渚。

  江面恢復平靜,依然是夏末夜晚的風平浪靜,只有小小的波濤拍擊江邊泥地,冒出一圈一圈的泡泡。

  “柔兒!柔兒!”石伯樂仍緊抱曲柔,心慌地親吻她的臉頰,雙手不斷地撫摸她的身子,試圖給予溫熱,希望她早點醒轉過來。

  “少奶奶……”龍虎獅豹趕過來,全都震驚得紅了眼眶。

  任誰看了都明白,少奶奶已經死了。

  “柔兒,我們好不容易才在一起的,你怎能說走就走……”石伯樂心痛淚流,淚珠一顆一顆地掉在她曾經美麗紅潤的臉蛋上。

  怎麼回事?才剛要開始的幸福人生,竟讓命運擺弄,瞬間風雲變色?

  他說要嘗遍世間的愛恨嗔癡、生老病死、喜怒哀樂,如今就一古腦兒全丟給了他,這叫他怎生承受……是不是老天故意提醒他,不如回去當一個無情無欲的狐仙還來得快活些……

  這個玩笑太大了!他痛苦地仰天長嘯,卻不知要向誰討回公道。

  暗雲沉沉,夜風淒淒,天地無情,神鬼無語,獨留他伶仃一人。

  不!他不服!他不甘!他要控訴!

  他用力揮去眼淚,吩咐道;“龍虎獅豹,你們在這邊看著柔兒,擦乾她的身子,別讓她再碰水,守住她,寸步不離,直到我回來為止。”

  “是!”雖然少爺的命令很奇怪,但石大龍還是過去抱住少奶奶。

  “記得,一定要等我回來,要是有誰來了,不準他們靠近柔兒。”

  “是……啊!少爺呢……”

  龍虎獅豹一眨眼,竟然就不見了少爺,他們驚訝地往四處望去,隨即記起任務,立即手忙腳亂地照顧起少奶奶來了。

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

  “閻老頭!你給我出來!”石伯樂火氣很大。

  “狐小弟,你別吵了。”守在森羅殿外的鬼差制止石伯樂道;“閻王今天已經夠煩了,你再吵,我叉你下油鍋加菜。”

  “你有本事就來叉我啊!”石伯樂沒有好氣地道;“地府就是不講理,我的柔兒莫名其妙被召來了,我不能來要人嗎!”

  “你想要人就跑來要人,地府乾脆讓你開好了。”鬼差叨叨念念,不耐煩地拿長棍趕著剛剛走出森羅殿的一隻新鬼,又嘀咕道;“今天到底是什麼黃道吉日?淹死了那麼多人!”

  石伯樂瞠大了圓圓黑眸,驚訝地看著馱著一口大箱子的楊西坡。

  那不正是他方才交付贖金的箱子嗎?

  “我不放,閻王爺要我放,我就是不放。”楊西坡喃喃自語。

  “他怎麼來了?”他吃驚地指著楊西坡,但後者似乎沒看到他,只是重復說著同樣的話,茫茫然馱著大箱子,往遙遙無盡的黃泉道上走去。

  “看來他要在地府走很久了。”黑臉判官出現在他身邊,望著楊西坡不堪負荷的背影,笑嘆道;“狐小弟,他讓你害死了。”

  “我?”石伯樂指著自己的鼻子。

  黑臉判官喚出當時場景;悲憤的石伯樂不斷分開水路,水柱激射,風起雲湧,巨浪滔天,小貨船在大江中搖擺不定,船家要楊西坡丟下放滿銀子的沉重箱子,這才能保住全船性命,但楊西坡執意不肯,大浪打碎了貨船,眾人紛紛搶了船板逃生,只有楊西坡抱住箱子,企圖遊水上岸,結果當然是……

  “死有餘辜!我先撕了他,丟他下油鍋炸到酥爛,再踢他下十八層地獄……”石伯樂忿怒難平,氣勢洶洶地追上前去。

  “好了,狐小弟,這是地府,由不得你亂來。”黑臉判官拉住他。

  “他害死了我的柔兒啊!”石伯樂不甘心,紅著眼睛大叫。

  “沒錯,人為財死,鳥為食亡,他已經得到報應。”

  石伯樂停下腳步,望向人來人往的黃泉道——下,是遊魂飄來飄去——若有所悟地道;“那他就這樣一直走下去,直到他開悟,拋掉那口箱子的執念,這才有機會去投胎了?”

  “狐小弟果然悟性極高,不往成仙之路而行,實在可惜。”

  “跟我成不成仙有什麼關係!”石伯樂記起此行任務,又垮著臉問道;“我的柔兒呢?她是無辜的,你們不能拘她來!”

  “曲柔多活半年了。”黑臉判官沒有回答他的問題。

  “我不管!”他乾脆一屁股坐在森羅殿大門前,雙臂叉在胸前道;“你們不給我柔兒,我就不走!”

  “問世問情是何物,癡男癡女罷了。才解決一樁合歡姑娘的公案,又來了一樁。”黑臉判官狀似十分無奈,盯了他半晌,搖了搖頭。

  “判官,你瞧那是什麼?”鬼差驚奇地指著石伯樂頭上突然冒出來的一大團白光。

  石伯樂也是驚奇地仰頭觀看,不解地拿手掌按住頭頂,以為是自己氣得冒煙了。

  “那是他的陰德和福澤。既然石伯樂的名字已記載生死簿,他的福分就會自動歸位,正式納入他的本命。”黑臉判官露出笑容。

  只見那朵發亮的白色祥雲飄呀飄的,彷彿有一股力量拉扯,直直往森羅殿裡飛了進去。

  “石伯樂不是去投胎了嗎?怎麼又載了回去?”石伯樂站起身,不解地跟著祥雲走了兩步。

  “進去瞧瞧就知道了。”黑臉判官笑意盎然,率先走進森羅殿。

  “石伯樂!”才踏進門,石伯樂就被一個威嚴沉厚的聲音嚇了一跳,抬頭一看,原來不是喚他,而是閻羅王高高在上,手上拿著筆,邊寫邊念道:“壽八十八,與人為善,慷慨好施,若無大過,可再添壽二十年,五代同堂,富貴賢孝之家,壽終正寢,無疾而終。”

  隨著閻王的記錄,那朵祥雲也鑽進了桌上的簿子,正式歸位。

  “哇呵,一百零八歲!”石伯樂乍聽之下,不免搔搔脖子,不好意思地道;“好有福氣,我可以去當南極仙翁了……不對!”他立刻衝上前去,不客氣地搶過閻王老爺的生死簿,仔細端看。

  這行文字墨色淋漓,旁邊卻還有劃掉的一行字,正是那位石伯樂的命運;石伯樂,壽二十,刻薄寡情,落崖橫死,來世再修。

  “這怎麼回事?”他指著生死簿,不可思議地道;“明明我是沒有本命的,這輩子完了就完了……”

  “相公,你不該騙我。”後頭傳來他最熟悉的嬌甜嗓音。

  “柔兒……”他欣喜若狂,一轉身,就看到曲柔俏生生地站在那兒,一如平常,膚色紅潤,水眸盈盈,笑意甜美,可眉目中卻帶著一絲絲的憂傷和埋怨。

  “柔兒啊!”他雙臂張開,用力抱住了她,不住地摩挲她如夢似幻的身子,淚水也跟著進流而出。“我總算找到你了。對不起,讓你受苦了,有沒有很痛?不!不問你這事了,是我不好,等我回去一定好好彌補你,絕不再讓你受到傷害。”

  曲柔貼在他的胸膛,再一次吸聞她最喜歡的憨奶味,感覺到他的熱淚滑落她的臉頰,她再也撐不住笑意,也跟著淚流滿面。

  “相公,我不回去了……”

  “你怎能不回去?”他將她摟得更緊,生怕她會消失不見,激動地道;“我沒有柔兒,哪來的五代同堂……”

  “你可以娶其它姑娘……”

  “我就是要娶柔兒!不然我幹嘛不成仙了?沒有你,我留在世間有什麼意思,還不是又孤孤單單的!”

  “那麼……”孤孤單單四個字刺痛了曲柔的心,畢竟她才離開人間,為人的情緒仍然十分強烈,她低聲飲泣道;“你回去當狐仙,好好修行,忘了我,反正我不在了。”

  “在!你還在!你的身子還在,我們快回去!”石伯樂一刻也等不住,拉了她的手就往外跑,嘴裡嚷道;“閻老頭,告辭!判官大哥,最好別再見了!”

  “曲柔不能走。”閻羅王出聲了。

  “閻老頭你搞什麼鬼……”石伯樂發現他竟拉不動曲柔。

  “石伯樂,你以為你之所以能成為石伯樂,是本王閒得發慌,拿生死簿大做文章嗎?”閻羅王問道。

  “到底怎麼回事……”石伯樂走不了,只得趕緊再摟住曲柔,一面又氣急敗壞地質問坐在上頭的閻王。

  “這是曲柔給你的。”閻羅王微笑道。

  “什麼意思?”

  “相公。”曲柔抬起頭,綻開柔美笑靨,晶淚如珠。“你騙我說可以世世輪回為人,可我來這兒問了閻王,他說,你就只有這一世,你剛剛來的時候也說了,這輩子完了就完了……”

  
作者: 甜甜兒    時間: 2008-8-20 11:28 AM

  “值得呀!柔兒,這一切都值得。”石伯樂朝她大叫。

  “你想輪回,可是沒有本命,怎麼投胎?不然就得回去三百年前的畜生道,從頭再來,修過二十世,才可為人……”曲柔哽咽得說不出話。

  “這也好啊。”石伯樂圓圓黑眸燃著光芒,急急地道;“我不是說過,我要變成小鳥兒唱歌給你聽嗎?不然你想養小狗逗樂子,我就投為狗身。還是長成一隻肥嘟嘟的母雞,給你燉湯補身子……”

  “相公!”曲柔心頭一緊,放聲大哭,掙扎著離開他的懷抱。“不要這樣,你要嘛回去孝順爹娘,不然就回姑兒山修煉成仙,我們的緣分已盡,別再管我了!”

  “為什麼我就只能有兩個選擇?我不能有最好的選擇嗎……”石伯樂也是激動流淚,又將她拉了回來,直視著她道;“那就是帶你回去!”

  “咳咳!石伯樂,你還是搞不清楚狀況。”閻羅王直接出面,將事情解釋清楚。“曲柔惦念著你,一來馬上問你的情況,明白你沒有本命,就賴在這兒不肯去投胎,苦苦哀求本王讓你為人世世輪回。可沒有就是沒有,本王無法通融,後來還是曲柔將她下兩世的福分和壽命折給你,這才讓你名列生死簿,成為真正的石伯樂。”

  “下兩世?”石伯樂震驚地望著曲柔。

  閻羅王繼續道;“曲柔原本無過無錯,下兩世可投胎於富貴人家,積德積福,可她不去了;她將這兩世折給你,你好好當石伯樂,福澤夠了,死後自然能夠順利投抬為人。”

  “那柔兒呢?她不去投胎,她去哪兒?”

  “她留在地府當小鬼。”

  “閻老頭!你竟敢讓我的柔兒當小鬼!”石伯樂幾欲抓狂,兩三步就衝到閻王的案桌前,大聲吼道;“我回姑兒山,不做人了!你立刻讓柔兒回去,立刻!”他語氣強硬,順便再猛烈一拳敲下桌子。

  “不行,她此生已盡,不能回去。”閻羅王氣定神閒地回答。

  “我回姑兒山了呀!我不要她的福分,我不做石伯樂,那她可以投胎過好日子了吧……”

  “不行。等到她的下一世,你又跑去人界找她,一再改變她和世人的命運,如此違逆天道之情事,本王需防患於未然。”

  “這也不行、那也不行!我到底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壞事?違逆了什麼天道……你當閻王的就想省事,你怎麼不去管管強盜上匪貪官污吏,淨拿一隻小狐狸來開刀……”石伯樂大聲咆哮,氣得臉紅脖子粗,可是淚水卻不爭氣地流個不淳。

  “你再吵鬧,本王就叫鬼差打你出去!”

  “石伯樂,莫要強求。”黑臉判官在旁邊勸道;“曲柔陽壽已盡,這是事實,不管你為仙還是為人,再也無法改變。”

  “我沒有強求,是你們硬生生定出生死關,強要我們分開……”石伯樂還想翻桌子,後頭伸來一雙小手,將他攔腰抱住。

  “相公,別鬧了。”曲柔將臉頰貼在他背部,柔聲勸道。

  “柔兒……”那溫柔的擁抱比任何鬼差的棍子還管用,石伯樂據理力爭的強硬態度軟化下來,取而代之的是極度深沉的無奈與不甘。

  他頹然地將雙手撐在桌上,低頭流淚,聲音已然沙啞,仍試圖向閻羅王抗議道;“你們不能這樣……”

  “退堂!”閻羅王受不了也似地起身離去,苦惱地抓抓大耳垂。“我被他吼得耳朵痛死了。”

  黑臉判官看這對人兒一眼,搖搖頭,揮手示意所有鬼差退下。

  走得空無一鬼的森羅殿裡,空曠陰森,幽幽無盡。

  “相公,你回去吧,我已經應下地府的差事了。”

  “小鬼能有什麼好差事!你讓閻老頭給唬了。”

  “聽說是捏泥巴,不忙的。”曲柔在他背部輕輕蹭去淚水。

  “你想玩泥巴,我去挖回來給你玩,不必留在這裡玩。”

  “相公,你不走,那我走了。”曲柔轉到石伯樂面前,伸手為他拭淚,含淚微笑道;“謝謝你給了我這半年的日子,我很快樂。”

  “柔兒,我還要讓你繼續快樂……”他握緊她的柔荑,不斷地親吻,淚水更是不停地掉落。

  “我只要你好好的。不管成仙還是為人,都是你的選擇,擇走了就要好好走下去。”

  “嗚,我只想選擇柔兒。”他像個娃娃似地哭起來了。

  “傻!你不再是小嬰兒,你已經成為男人了。”她笑著為他拉妥淩亂的衣眼,理了理衣襟。“生離死別,這是為人必然遇到的關卡,也是成仙必須透徹了悟的道理,你一定要堅強面對。”

  “柔兒,好苦!我不要你折福給我……”他哭個不停。“不要!我不要啊!”

  “傻相公,命運不由人,神仙也不能扭轉,快回去,你長大了。”她想再為他拭淚,手指離那張白胖胖的臉頰寸許,卻停了下來。

  那對圓圓黑眸是那麼地哀戚無助,但緣盡情未了,她即使百般不忍,仍得割捨。

  她狠下心,轉身就走,方才克制的淚水紛紛飄墜,隨著她的奔跑而灑落黃泉道。

  這裡才是她該走的路,她半年前就該來了,能多偷得這半年的歡樂和甜蜜,她已經很滿足了。

  也許,剛開始她會很傷心,依然留戀塵世情愛,但閻羅王告訴她,她很快就會忘了一切,前世種種,譬如昨日黃花,凋萎落土就不見了。

  可是,來世緲緲,明日天涯,一百零八年後,他們還有緣再相會嗎?即便相見,她又能認出他嗎?

  更何況,若他了悟世情,看空愛戀執著,回去姑兒山修煉成仙,那她將不存在子他的心,到頭來,只獨留她空擁永世的思念罷了……

  天!她不是死了嗎?不是該忘卻紅塵了嗎?為何會害怕空無?為何無法放下心?為何仍在意已然消失的癡情妄愛?

  蒼天啊!快救救她吧!她一樣也是執著生前,倉皇奔走子黃泉道上,無法解脫啊。

  “柔兒!”石伯樂眼睜睜看她跑掉,頓時心碎。

  無力回天,終究要分開了嗎?可她不是要去當小鬼嗎?為何跑進了那條黃泉道?該死的閻老頭到底在做什麼……既然柔兒無過無錯,又怎能讓她流落地府不知所終!

  正要追出去,突然發現森羅殿一片靜寂,閻王桌上散落著生死簿,鬼火一閃一滅,映出他石伯樂本命的那一頁。

  他心臟噗通噗通亂跳,才轉過念頭,便飛快地拿筆蘸墨,抓過生死簿,額頭冒汗,手指顫抖,迅速地寫下幾行宇。

  扔下生死簿,他立刻跑出森羅殿,奔向那塵沙滾滾的黃泉道,用力一攫,便緊緊握住柔兒的手臂。

  “相公……”曲柔讓那格外強烈的力道給痛出了眼淚。

  “柔兒,快走!你待在這兒會迷失的!”他急急地拉她跑掉。

  “不,我不能走。”她不由自主地跟著跑,身邊快速掠過道上許多迷惘的魂魄,他們因為不知如何走出黃泉道,一個個伸長手扯住她的衣服裙子,她也因這個景象而惶恐哭道;“走不掉的!這是地府,我……”

  “可以!走得成的!跟著我就對了!”

  “跟著相公……”

  她來不及說話,一股猛烈的力道將他們推離黃泉道,一起掉入了一道看不見的洪流裡。曲柔身陷於漩渦之中,不斷地跟著打轉、打轉,唯一的念頭只有跟著她最依賴的相公,讓他拉著遊出這道詭異的急流;而隨著漩渦的急速轉動,所有的淚水、悲傷、痛苦、憂懼、孤寂、掙扎盡皆離身而去,一道道讓急流給卷走,帶向遙遠的大海,終於消失不見了。

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

  悠悠醒轉,入目便是相公那歡喜流淚的圓圓黑眸。

  怎麼了?這是哪裡?濤聲陣陣,蘆花飄飄,難道是她要當小鬼幹活兒的地府去處嗎?

  “柔兒,你回來了!回來了!”石伯樂不住地拿他胖胖的臉頰偎著她,暖呼呼地讓她好舒服。

  “相公……”她想問話,卻是全身虛軟,喉嚨痛啞。

  “柔兒,你掉進水裡,受傷了,我這就帶你回家。”

  “回家……”她記起來了,本是開開心心地挑選首飾,卻讓賊人綁走,死於非命。

  生不能相聚,固然遺憾,死後她還能做的,就是為相公求得本命,願他福壽綿澤,過了這世又一世……誰知相公竟然追來地府找她了。

  地府種種,猶在眼前,不是前一刻還奔走於陰森幽冷的黃泉道,倉皇不知所依,為何匆爾朝陽出現,四周明亮得令她想掉淚呢?

  “活……”她真情頓湧,已然明白是怎麼回事。

  “沒錯,柔兒,你活回來了。”他往她臉蛋親了又親,舔吻她眼角滑下的淚珠,輕哄道;“不哭了,你現在很虛弱,別哭喔。”

  “為什……”

  “我以後再告訴你。來,我抱你起來。”

  她偎在他的懷裡,感覺他雙手抱著她;這地面似乎不太好走,他踩進爛泥坑裡,又得用力拔出腳來,再踩下一步,可他就是一步步沉穩走著,腳踏實地,護衛著她,平安帶她離開這片淒冷的沼澤地。

  是相公帶他回來了,她活著,她又活在這世上了。

  她好高興,聞著他依然香香的憨奶味,淚水流了又流。

  是否相公的誠心感動天地,終於讓他們此生長相廝守呢?

  “太好了!”龍虎獅豹定在前後左右四個方位保護少爺和少奶奶,親眼見到斷氣多時的少奶奶醒轉,他們也是高興得直抹淚。“少爺是神仙,才剛回來,少奶奶就醒了。”

  “大龍,大虎,大獅,大豹,有勞你們了。”石伯樂這時才看到他們四人皆光著上身,在這空曠江邊的清晨裡,似乎有些畏寒,原來他們的中衣和外衣皆到柔兒身上了。

  “少爺,對不起。”石大龍見少爺望向他拿著的少奶奶衣物,惶恐地道;“我們必須換下少奶奶的溼衣裳……”

  “沒關係,謝謝你們。”他由衷感謝這四個忠心的隨從,他們還割下蘆葦,為柔兒鋪了一張又厚又幹燥的床,護住柔兒的身軀,死心塌地的等著他回來;這些事情看在眼底,他都想跪下來叩謝他們了。

  不過呢,咳,最好還是不要讓四大丫鬟知道他們看過少奶奶的身子吧。咳咳,嗯,他也不想讓他們記得。

  他露出誠摯的微笑,該使法力的時候還是得使。

  “忘了吧,大龍大虎大獅大豹,你們都是我最好的朋友,不過有些事情不能讓你們知道,忘記昨晚看到的一切,更要忘了少爺我是很有本事的,只記得少爺付了贖金,帶回少奶奶了。”

  “是。”四大隨從露出憨傻的笑容。

  “相公……”曲柔聽到他在說話,迷迷糊糊地睜眼,她好疲倦、好想睡覺,可是有些話,她一定要說出來,不然這一睡就不知道要睡多久了。

  “什麼事?哪兒不舒服嗎?”石伯樂小心翼翼地問著。

  朝陽照在她的臉上,為那蒼白的臉蛋染上淡淡光暈,她輕輕地勾起微笑,心滿意足地告訴他;“相公,柔兒好愛你……”

  “柔兒!”他眼睛一酸,忙眨了眨圓圓黑眸,朝她露出笑容。“相公也愛你,我們要一起白頭到老喔。”

  金光灑落,滿地生輝;江水悠悠東流,波濤翻滾,閃耀著朝陽的晶亮光芒。,起早的漁舟停泊遠方江面,穿著破補丁的漁夫灑網下水,扯了扯,興奮地撈起有些沉重的魚獲。

  拖網上船,漁夫嚇得跌倒船板,睜大眼睛瞧著網裡的玩意兒。

  十來個閃閃發光的大元寶啊!

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

  森羅殿裡,閻羅王翻開生死簿,笑道;“看來這個石伯樂當狐狸時,不懂得狐狸的狡猾本事,變成人之後,倒會使詐了。”

  黑臉判官站在他身邊,也是笑道;“這也是人之所以為人,異於畜生的原因吧。”

  “瞧這個石伯樂,曲柔小他兩歲,他就讓她活到一百零六歲。”閻羅王指向生死簿,在石伯樂的名字旁邊,硬是多了兩行歪七扭八的字跡。

  曲柔,壽一百零六,溫柔婉約,持家有方,五代同堂,子孫賢孝,偕夫石伯樂同年同月同日壽終正寢,無論貧賤富貴,世世結為夫妻。

  “他有點貪心,也有私心。”黑臉判官笑嘆道。

  “人嘛,哪個不貪不私?不過成仙就不能貪心了,還得博愛無私,普渡眾生,狐小弟大概還沒有那個智慧和能力吧。”

  “才一個月的小嬰兒,尚在喝奶,不解人事,就要他修煉仙道,狐大姐實在是太強‘狐’所難了,那麼真正算起來……”黑臉判官扳起指頭,啞然失笑道;“這個石伯樂來到人界半年,加上狐身一個月,也不過七個月大?這根本還是個不會走路、不會說話的娃娃嘛。”

  “對於只會哭鬧的娃娃,又是沒有前世因果孽障的乾淨靈體,本王還有什麼辦法?”閻羅王攤了手。

  “看來是他幫了自己的忙。原來的石伯樂投胎後,這個石伯樂累積下來的福德多得沒處去,這才得以拿到本命列入生死簿。”黑臉判官露出不解的神情。“卑職敢問閻王,何以不明白告知曲柔,而要她以折壽折福的方式換取石伯樂的本命?”

  “不就缺一隻小鬼嗎?”

  “閻王?”使詐?

  “哈哈!”閻羅王撫須大笑道;“石伯樂最好給本王好好做人,行善積福,讓世間少些自殺殺人天災人禍枉死之鬼,好讓地府少些忙碌。”

  “所以為了地府的安寧,閻王讓曲柔回去了?”

  “亂了,亂了。”閻羅王笑著合起簿子,丟到桌底下。“石伯樂亂了我的生死簿,以後怎麼樣,他自己看著辦吧。”

  黑臉判官亦是微笑以對,望向地上亂中有序的數千本生死簿。

  是啊,將來的命運還是得靠石伯樂自己去開創,生死簿只是個梗概,仍會因他的作為和念頭隨時改變,地府不過是幫忙把關管理罷了。

  看不見的祥雲和陰雲來來去去,在那堆生死簿裡鑽進鑽出,世人的本命皆在變動,無一個定案,想要怎樣的命運,就得學學石伯樂,自己看著辦嘍。
作者: 甜甜兒    時間: 2008-8-20 11:29 AM

尾聲
  好事多磨,婚期一改再改。曲柔歷劫歸來,著實花了三個月的時間調養身體,終於順利在臘月和石伯樂完成終身大事。

  石家大開千桌素宴,江漢城百姓只要肯出門道喜的,人人皆喝到他們的喜酒;一對新人又廣為布施,送大被、發白米,讓貧苦人家也能同沾喜氣,一起過個好年。

  這日,冬陽溫煦,暖和人心,石伯樂和曲柔緊握彼此的手,站在傾圮損毀的玉姑祠前,久久無語。

  “相公,還是沒有大姐和裴大哥的消息嗎?”

  “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,等哪一天他們想回來看我們,就會回來了。”

  “你不打算重修玉姑祠?”曲柔望向他的側臉,嗯,不管是正面還是側面,他的相公都是一張圓滾滾、白胖胖、笑嘻嘻的臉孔。

  “既然大姐的心已不在這兒,重修也只是一間空廟罷了。”石伯樂笑著摸摸她的頭髮,將她摟入懷中。

  一個月前的夜裡,忽然天外飛來一顆大石,不偏不倚砸中玉姑祠的正殿,大石方圓十尺,入地約五尺,將玉姑仙子塑像和神壇完全壓毀;又因大石擊斷梁柱,百年建築的玉姑祠搖搖欲墜,隔天就告坍塌傾倒,留下小山也似的斷垣一殘壁和磚瓦碎塊。

  此事傳為奇談。有人說,當晚位於城外的玉姑祠發出紅光,吸引大石落下,免去了江漢城百姓的生命浩劫;也有人說,玉姑仙子時候到了,返回天界,從此斷絕凡塵。還有人說,玉姑祠收了大筆香火錢卻不靈驗,氣得幾個冤大頭臺力搬來大石頭砸廟……

  石伯樂露出大笑容,回頭吩咐道;“大龍,你將這些碎磚、爛木頭整理乾淨,周圍種些花花草草,改成大家可以來玩耍的大花園。”

  “是。”少爺又做好事了,石大龍與有榮焉。

  太陽曬在大石上,反射出點點晶芒,顏色七彩流轉,耀眼奇幻奪目,彷彿在訴說著一個個來自天上的美麗神仙故事。

  過了幾年,天外大石終將和泥土青草融為一體,成了一座小山坡,化做人間的一部分,玉姑祠的傳奇故事也會過去,漸漸為人所淡忘。

  曲柔靠在石伯樂的懷裡,吸聞著令她感到安心的憨奶味,眼眶不覺有些溼潤。

  “柔兒,想什麼?”他低下頭,以指頭輕輕抹著她的眼角。

  “相公,我好高興,我們是夫妻了,可是你成仙……”

  “噓。”他拿胖指頭比在她的唇瓣上,微笑道;“我的生死簿是你求來的,你的生死簿是我寫的,命數既定,神仙也拆散不了。”

  “相公,地府的事……我好像還在做夢。”

  “不管那兒的事了。如今我作為柔兒的相公,一定盡我所能,給柔兒一輩子的幸福快樂,絕不讓我的柔兒再為我受苦。”

  “相公……”她依偎在他的懷裡,再無憂疑。

  望著前頭相親相愛的少爺和少奶奶,原有的四大隨從龍虎獅豹不敢打擾,小聲地教導新上任的四大隨從時和年豐。

  “大時,記得少奶奶是少爺的性命,遇有危難,先保護少奶奶。”

  “大和,別擔心少爺,少爺他功夫很好,只是在外頭突然打雷、少奶奶又不在身邊時,一定得趕快找個房間或轎子讓少爺躲起來。”

  “大年,少爺有時候會說一些奇怪的話,那是少爺曾經摔傷失憶,不要大驚小怪,照他的話去做就沒錯了。”

  “大豐啊,你們四個好好做,少爺心腸好,絕不會虧待你們,等過個幾年你們有長進了,也可以像我們一樣晉升為管事了。”

  趁著過年前的空檔,平常忙碌的龍虎獅豹說什麼也要“重操舊業”,跟著少爺和少奶奶出遊,順便好好指點那四個年輕老實的傻大個兒。

  “龍虎獅豹,時和年豐,我們回去逛大街了!”石伯樂拉著曲柔的手,開心地招呼他們。

  離開荒涼冷清的玉姑祠遺址,回到江漢城內的大街,只見處處人潮,熱鬧非凡,小販沿街迤邐擺攤,各式各樣的年貨令人目不暇給。

  石伯樂還是像個孩童似地好奇不已,蹦蹦跳跳,拉著曲柔到處亂瞧亂摸,畢竟這是他第一個人問的新年,一切都新奇得不得了。

  “石少爺、石少奶奶,恭喜啊!”小攤販高興地道;“來,這卷鞭炮送你。不,不用錢,少爺是大大的好人,給你放鞭炮添喜氣啦。”

  “少爺、少奶奶,請吃冬瓜糖,謝謝你幫我們鄉下村子修蓋石橋,再也不怕小孩子從木橋上的窟窿掉下去了。”

  “少爺、少奶奶,這是剛炸好的年糕,味道就像兩位一樣甜甜蜜蜜喔。”

  小販心懷感激,爭相送東西給他們,可人家送一個,石伯樂就買十個,一路走下來,人人皆大歡喜,歡呼聲不斷。

  曲柔跟在身邊,笑意甜美,像個小姑娘似地吃著甜滋滋的糖葫蘆,還不忘拿起來給相公舔一下。

  “嘻!好甜。”石伯樂拍拍圓滾滾的肚子,大笑道;“不能再吃了,爹娘將我生得這麼胖,再發福下去就撐破了。”

  “瞧,去看那邊的春聯。”曲柔笑著拉他走過去。

  一個書生坐在桌前磨墨,他的生意似乎有些清淡,幾十張春聯掛在他身後的竹竿輕輕飄搖,旁邊則是坐著一個害羞低頭的年輕母親,手裡懷抱著正在熟睡的嬰兒。

  “咦!我好像沒看過你?”石伯樂瀏覽書生的字跡,笑問道;“外地來的?”

  “這位小爺,我是從下邊城過來的,帶著妻兒回岳父家過年。”書生穿著舊棉衫,雖是暖陽高照,但似乎仍單薄了些,他微紅了臉。“說來不好意思,我明年得赴京趕考,無法照顧他們,只得托岳父岳母照顧。”

  “所以你路過江漢城,在這兒賺盤纏了。”

  “是的,多多少少貼補一點,小爺你……呃,這個……我的春聯……”畢竟是文人書生,不擅買賣,書生的臉一下子全紅了。

  “相公,他的字很好看呢。”曲柔拉拉石伯樂的袖子。

  石伯樂當然明白她的意思,正想開口請書生多寫幾幅春聯,突然那個小嬰兒扯開了喉嚨,哇哇大哭。

  “啊,孩兒他……”書生急忙站起,完全忘了貴客上門的賺錢機會,慌張地過去幫忙哄著小嬰兒,疼愛之情溢子言表。“他餓了嗎?”

  “才喂完奶睡著了,不會這麼快餓的。”年輕少婦有些不知所措,只是不斷地拍哄小嬰兒。

  “孩子多大了?”曲柔走過去俯身瞧看,一見那哭得紅彤彤的小臉蛋,頓生憐愛之情。“是男娃娃?我可以抱抱他嗎?”

  “不好意思,他哭成這樣……咦!”少婦望向突然不哭的孩子。

  “他見到柔兒就不哭了,他們很有緣喔。”石伯樂探頭瞧著小娃娃,心癢難耐,摩拳擦掌,準備回去也來生這麼一個可愛的娃娃。

  “他五個月大了,笑起來好可愛。”少婦拉了拉襁褓,將孩子裹得密實不透風,這才抱給曲柔。

  “小娃娃,你好有福氣,你爹娘很疼你呢。”曲柔接過那個軟綿綿的小身子,凝視嬰兒特有的黑溜溜圓大眼眸,又朝他疼寵一笑。

  “嘻!”小娃娃朝她眨了眨眼睛,咧出一個憨憨的笑容

  “相公,你看!”曲柔嚇了一跳,這娃娃該不會剛好眨眼吧?

  “嘿,改天我們……”石伯樂拿著胖指頭去抵娃娃的白嫩嫩臉蛋,話說到一半,吞在嘴巴裡。

  小娃娃朝他擠左眼,再笑一個,看他呆了眼,又朝他擠右眼。

  老天!夫妻倆驚喜地望向對方,又齊齊瞧向這個兩手亂舞、嘻嘻啊啊、笑得好不開心的小娃娃。

  石伯樂!不,是投胎轉世的石伯樂!他果然投到好人家了!

  “他還記得?”曲柔驚奇地道。

  “剛出生的孩子都還記得前世的片斷。”石伯樂疼惜地撫摸娃娃的額頭,順手“關掉”娃娃的靈識。“不過,他很快就會忘了。”

  “嗯,乖乖睡喔。”曲柔親了親半瞇起眼睛的小娃娃,帶著滿心感謝,溫柔地在他耳邊輕聲道;“謝謝你,願你這輩子平安快樂。”

  石伯樂也伸手拍拍娃娃,拉起那軟嫩的小手,誠心誠意地感謝他,低聲道;“多謝你成就我和柔兒的姻緣。”

  “哈,石少爺和石少奶奶想生娃娃了。”看熱鬧的群眾笑道;“明年這個時候,石家應該添一位小少爺了。”

  “你還不趕快寫張‘早生貴子’,石少爺會很高興的。“又有人提醒正在發愣的書生。

  “喔,是,是。”書生聽到大家七嘴八舌,這才知道這位胖公子就是名聞四方的小彌勒石伯樂,一聽人提醒,趕忙提起筆來。

  “嘿,讀書先生,你這邊的春聯賣多少錢?”石伯樂微笑問道。

  “一張十文錢……”

  “我是說全部。”

  “啊……”書生嚇呆了,回頭看著竹竿上的紅紙,一下子也算不出來。“大概三、三……三百文錢吧。”

  “三百兩啊?”石伯樂伸手摸向懷裡,拿出一張紙瞧了瞧。

  “這張銀票給你,不用找了。”石伯樂笑瞇瞇地放下銀票,吩咐道;“大時,大和,你們將這些福字、滿字、春聯都收了,拿回家貼。”

  五百兩!書生一看到銀票的金額,手一軟,筆掉了下來。

  “不……不成啊。”他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。

  少婦剛抱回娃娃,一瞧見銀票,也是吃驚地差點將娃娃給摔了。

  “小心,小心!”石伯樂緊張地作勢扶了一下。“這孩子以後會很有出息,你一定得好好教他念書。”

  “石少爺,這銀票……”

  “你一趟進京趕考不容易,將妻小安頓好之後,記得雇車趕路,吃好睡好,多留點時間準備科考,你今年很有希望金榜題名喔。”

  “我以後……再還你……”書生熱淚盈眶,雙手捧著五百兩銀票,知他有心幫忙,卻是一時口拙,不知如何感謝。

  “不用還啦,你將來當個好官就對了——呵呵,這字我喜歡。”石伯樂拿起剛寫好的“早生貴子”,露出讚賞的表情,再拉起曲柔的手,笑道;“柔兒,我們回家早生貴子了。”

  “這種事不要在街上嚷嚷啊。”曲柔臉蛋浮上了濃濃紅雲,掙開他緊握的胖手掌,低頭就跑。

  “柔兒啊!”石伯樂當然也跟著跑掉,不然再繼續逛大街下去,他可真的會吃成一隻大胖豬了。

  街上群眾歡聲雷動,紛紛恭喜書生,勉勵他認真讀書,不要辜負小彌勒的善心;至於石家少爺和少奶奶追逐玩耍的戲碼,他們早就習以為常,見怪不怪了。

  “柔兒!”總算在自家口追上她,胖胖的手臂立刻環住她。

  “做什麼啦。”曲柔看到家丁吃吃偷笑,惱得回頭敲了他幾拳,嗔道;“討厭,相公最討厭了。”

  “你最討厭的相公要來疼你了。”他迫不及待地拉她進門,轉過回廊,輕輕咬上她的耳朵,邪邪地笑道;“待會兒你想在上面,還是下面?”

  “大白天的,什麼上面下面?你去面壁啦!”她一扭身又跑了。

  “面壁?”他搔搔頭,困惑地思考著。“面壁是怎麼來著的?”

  雖說兒女情事乃是天生本能,但他涉世未深,這種閨房小事又怎好意思去請教父親和龍虎獅豹?因此只得關起門來,和柔兒一次次地嘗試,一回回地體驗,慢慢品嘗個中的驚奇和甜蜜滋味。

  像是他舔柔兒的耳窩,她會咯咯大笑;或是親吻柔兒頸子,她會起紅紅的小疹子;還有啊,每回柔兒趴在上面時,總是拿他的胸部當枕頭沉沉入睡,搔得他渾身酥癢,實在忍耐不住了,只好吵醒她,又把她翻過來壓在下面……咦?既然有上面下面,那麼有沒有前面後面?

  嘿!既然柔兒要他面壁,他還站在這兒發什麼呆?當然是去找柔兒參詳參詳,面壁的功夫。



  伯樂後傳

  三年後。

  轟隆!轟隆!夏日午後雷雨來得又快又猛,前一刻還晴空萬裡,下一刻便烏雲聚攏,電光閃閃,雷鳴轟轟,大雨傾盆而下。

  “相公!”曲柔挺著大肚子,著急地跑進賬房裡,才扔下滴水的油紙傘,來不及跟賬房諸人打招呼,就要往後頭相公休息的小房間走去。

  “柔兒,別跑。”熟悉的聲音喚住了她。

  她詫異地轉過頭去,只見她的相公坐在平日辦事的大桌前,手上抱著他們兩歲大的兒子,一對圓圓黑眸焦慮地盯住她的大肚子。

  “相公!”她還是慌張地的了過去,不可思議地撫摸他圓滾滾、白胖胖的臉頰。

  相公還是相公,沒有被雷打回原形。可是,打從第一道雷聲響起,到她趕過來這兒,起碼也有一刻鐘的時間,相公怎麼……

  “相公你還好嗎?”她擔心地道;“你不去房間‘休息’?”

  “娘!”躲在石伯樂懷中的小安兒聽到娘親的聲音,仰起跟他爹一樣圓滾滾、白胖胖的小臉,睜著圓圓黑眸,垂著一滴眼淚,嘟起小嘴,伸出小手就要娘親抱。“嗚!娘,打雷怕怕,小安兒怕怕。”

  “小安兒不怕喔,爹抱著你呢。”曲柔拿帕子幫小安兒擦乾淚痕。

  “柔兒,肚子這麼大了還出來亂跑?你快坐下來。”石伯樂抱著小安兒起身,讓出座位,急急按著曲柔坐下,再拉回那雙胖胖的小手,哄道;“小安兒,娘肚子很大,爹抱抱就好,別壓到你的妹妹了。”

  “嘻!妹妹!妹妹!”小安兒笑嘻嘻地咧了嘴。

  “相公?”曲柔坐了下來,還是憂急地望著相公。

  他怕孩子吵到她的午眠,特地將小安兒帶在身邊,前來賬房巡視,可是突如其來一場大雷雨,她從睡夢中驚醒,顧不得八個月的身孕,撇下追她不及的丫鬟,抓了紙傘就趕了過來。

  雖然相公有房間可躲,她還是放心不下,希望能陪在他的身邊。

  轟隆一聲,又是一道急雷打下,響聲之鉅大,賬房裡忙碌的掌櫃和夥計也嚇得抖了一下,還有的從椅子跳了起來。

  “嗚哇哇!爹!怕怕啊!”小安兒立刻扯開喉嚨,嚎啕大哭。

  “不怕,小安兒不怕,爹在這兒,不怕了喔。”石伯樂一面向曲柔以目示意,一面拍哄孩兒,就在賬房裡來回走了起來。

  “嗚嗚,爹啊!”小安兒鑽在爹的大懷抱裡,不住地哭叫。

  “不怕不怕,小安兒是男孩兒,不能怕打雷喔。”石伯樂摸摸那個小頭顱,耐心地勸哄道;“爹會保護小安兒,不怕了,不怕了。”

  “嗚……”也許小安兒聽不懂,但爹的聲音和大手掌讓他感到安心,哭聲也漸漸變小了。

  在水霧朦朧的淚眸裡,曲柔看得出來,明明相公的身子還在微微顫抖,聲音也有些不穩,但他就是克制著,在一道道響雷襲來之際,他目光凝定,雙手抱緊了小安兒,絕不讓自己的孩兒受到驚嚇。

  從此刻起,她的相公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。

  “柔兒,怎麼哭了?別動了胎氣。”他那胖胖的手掌按著她的頭頂,輕柔地摩挲著,微蹲下來親了親她的臉頰,柔聲責備道;“我不準你下大雨還隨便跑出來,我要你待在家裡,安心等我回去。”

  “娘,親親。”小安兒見到爹親娘,也搶著噘起小嘴啵一個。

  “小安兒乖。”曲柔又拿帕子抹抹小臉蛋,抬臉望向她最親愛的相公,喜極而泣道;“相公,我好高興……”

  “嘿,下回我可不怕打雷了。”他咧開大笑容,低頭吮吻了她的淚珠,再直起身子,站穩腳步,彷若向天宣誓,大聲地道;“做一個爹爹,我什麼都不怕,我的天職就是保護我的妻子和孩子!”

  “不怕不怕!”小安兒像個回聲筒,睜大圓圓黑眸,也學爹說話。

  “相公!”曲柔站起身,激動地摟住那個圓滾滾的身子。

  “柔兒!”石伯樂大手一張,將妻兒抱在一塊。

  賬房眾人視若無睹,各自忙著自己的事務,他們都見過少爺少奶奶更過火的動作了,這樣摟摟抱抱不算什麼啦。

  雨過天青,大雨衝去了夏日燥熱,藍天一碧如洗,乾淨無瑕;可別忘了今晚要搬出桌椅,擺上瓜果,坐在院子裡乘涼,笑看那滿天閃閃發亮的星星喔。

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  ***

  又過了十二年。

  石家二老相繼過世,死後托夢罵他,怪他不該蒙騙他們,讓他們糊裡糊塗認他當親兒子,跟著他行善積福,又多活了這麼幾年快活日子,還有機會抱孫子,享受天倫之樂;現在他們要去投胎了,趁空過來罵罵這個半路跑出來的孝順孩兒。

  少年轉中年,少爺變大爺,他就像個庸庸碌碌的市井商人,在柔兒的襄助之下,安分守己,努力賺錢,偶爾使點姦巧和心機,利己利人,皆大歡喜,不亦樂乎。

  為人並非一帆風順,生命常有挫折和險阻。然而人之所以為人,不就是要歷練人間種種苦樂,這才能有所成長和改變嗎?否則光靠法力一變,輕易扭轉世事,那他也就失去透徹世情的機會了。

  沒什麼好後侮的。神仙能抱老婆嗎?神仙能生下五個聰明可愛的孩兒圍著他喊爹爹嗎?神仙能熱熱鬧鬧一大家子每天抱著滾著鬧著玩著嗎?

  他的日子過得平凡、踏實、快樂,柔兒和五個孩兒就是他的全部。

  唉!可這一趟出門兩個月,實在是太久了,他好想念他們。

  距離江漢城很近了,但還有幾件生意耽擱行程,需得在三天後才能搭船回江漢;可他等不及了,想先回去瞧瞧柔兒和孩兒們,嘻嘻!唯一的方法就是變回奔跑迅速的小白狐,抄近路來回一趟嘍。

  山路幽靜,月光淡微,小白狐狸縱馳樹林之間。

  啪!喀!

  嗚哇!什麼怪物夾住了他的左後腿?

  痛、痛、痛、痛、痛……痛死了啦!嗚嗚!好痛好痛好痛!

  可惡的獵人,是捕獸器!

  十幾年沒變回狐狸身,一變身就出事,嗚嗚!難道這是老天懲罰他不安分敝人嗎?

  嗚!該死的鐵鉗子!痛死他了!

  嗚嗚,他得趕快脫身,乖乖回船上,三天後再回家了。

  嗡嘛呢呼嘿……不對,咒語錯了。

  嗡嘛咪呼呵嘿……呃,好像不是這樣。

  嗡嗎哩呢嗚呵嘿……太長了,忘了!忘了!

  糟了!忘了!他竟然忘記變回人身的咒語了!這麼重要的咒語,十幾年不用,加上此刻痛得幾乎暈死,他竟然給忘了!

  怎麼辦……難道就傻傻地困在這兒,等待獵人明天過來剝皮嗎?

  嗚嗚!不行,深呼吸,他得靜下心來,好好想著如何念咒才行。

  “吱!”啊嗚!哪個死鬼不長眼睛,往他的小身子踩了下去?那鐵鉗又往皮肉深入一分了啦。

  “老哥哥,你踩到什麼了?”有人在說話。

  小命休矣!獵人來了嗎?咦!他怎麼被抱起來了?

  “哎呀,你一定很痛。”

  哈!那人在解鐵鉗子?他在救他……又幫他敷藥!唔,藥粉灑在傷口有點痛,可這個小哥真好心,還念咒求什麼孝女娘娘保佑他呢。

  嗚嗚!謝謝你,小哥,你真是大大的好人,我可以回去抱柔兒了。

  嚇!他的救命恩人旁邊怎麼有一隻大胡子鬼?沒錯!他再定睛一瞧,他剛才就是差點被那只大胡子鬼踩死了。

  “狐仙姑娘,以後走路小心些,別再掉入陷阱了。”

  呵!英俊小哥當他是女的狐狸精?

  有趣有趣!這年輕人挺大膽的,不但帶著一隻鬼走夜路,還想娶漂亮的狐仙姑娘當老婆,呵呵!看來小哥接下來的旅程應該非常有趣了。

  救命之恩,必當相報,有緣千裡來相會,小哥,且等著再相會嘍。


  【全書完】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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